雙眼緊閉,手掌蜷縮,呼吸交纏,唇與唇之間隻差一個吻的距離......
小春的眼睫不斷地顫抖着,他似乎也要在這迷離的光影中漂浮不知所歸,可陡然拂面的夜風卻叫他猛地清醒過來。
顫抖的手抵上面前人的肩,小春微微側過頭去,他竟後退一步。
良久無言,煙火在沉默中墜落,星辰在寂靜裡暗斂,連溫熱的夜風似乎也漸漸轉涼。
雙唇嚅動,李無邪終是低下頭來,苦笑一聲:“都怪今夜的風,将我的心都吹亂了......”
一切都在冷卻,剩下的隻有顫抖與沉默。
夜色漸深,人群退散,寂寥的長街上,隻剩下他們二人被月光拉長的影子,明明并肩而行,卻又沒有一分交錯。
小春最終将李無邪安好地送回了宮中,他沒有停留,他像是躲避着什麼一般飛奔而去。
夜風鼓起了他的衣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明明是在呼吸,卻又像是正在溺斃,他奔跑他踉跄他站立不穩,仿佛隻要他停下一瞬,胸腔中幾乎要把他折磨至死的心痛便會傾巢而出,将他永遠困在那個錯過的瞬間......
“砰!”府邸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守門的小厮一驚,正要高喊起來,卻發現那個雙目血絲密布、跌跌撞撞奔入府中的人,竟是他們往日高不可攀的大人!
小厮正要去扶,可小春卻推開了他的手,他踉跄着奔入自己的卧房,而後用盡全身之力重重地甩上房門——
屋内沒有點燈,也沒有人在等他,隻有無窮無盡的寂靜與黑暗,像是夜色下洶湧的海浪,可小春卻覺得心安。
他的脊背緊緊與房門相貼,他像是一瞬之間喪失了所有的力氣,他禁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終狼狽地跌坐在地。
黑暗裡,他終于可以盡情怯懦,僞裝的一切都消失,他終于可以直面自己的不堪與狼狽......
不配,他不配。
黑暗裡視覺被削弱,剩餘的感官卻又無限地延長,記憶開始回溯與交錯,方才柔和而平靜的星月霎時間就變為屍山血海的戰場,喧嚣而鼓噪的夜風一瞬之間就成了裹挾着腐肉味道的血雨腥風,談笑變為哀嚎、明燈化作長劍,那一盞盞在長河中飄零的花燈都變成一個個不得安息的亡靈......
一束冰冷的月光陡然穿透窗棂,直直打在小春的身上,将他的面容照徹得慘白,小春悚然地低下頭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顫抖的雙手——
全是血。
粘稠的、流淌的、泛着鐵鏽味的濃重的血......
“滴答、滴答、滴答——”幻覺化作具象,小春好像真的聽到了血液滴落在地的聲音,他猛地站起身來,借着那唯一一束白骨般的月光,瘋了一般奔至用以盥洗的金盆之前。
“嘩啦!”金盆搖晃,原本平靜的水澤掀起驚濤,小春猛地将雙手沉入水面之下,他近乎自虐一般地搓洗着自己的手!
“刺啦——”修剪得圓滑的指甲狠狠劃過皮膚,太重的力道下都劃出了一道淋漓的血痕,滲出的血液在清水中四散,将一池清水都攪渾,可小春卻渾然不覺得痛,他隻是不停地重複着這一個機械的動作。
“洗不幹淨......”小春緊咬牙關,他看着幻覺裡仍舊血債累累的手,他幾乎快要崩潰,“還是洗不幹淨......”
漸趨崩潰的靈魂,越來越重的力道,小春的雙手被他自己抓得體無完膚,血肉外翻而傷痕累累,可他怎麼也洗不掉手上的血.......
“砰!”小春終于無力地跪倒在地,金盆也被他帶翻在地,那一盆血水靜靜地在堂皇的地面流淌、蜿蜒,綿延出一條擦不淨的血河——
恰似他一路走來,身負的累累白骨亡魂性命,數不盡的累累血債......
金盆掉落的聲音終于使小春從幻覺中脫身而出,神智回籠,可小春知道有什麼東西再也回不去——
良心。
他割舍了太多的良心來換前程,到最後他也終于失去了幹幹淨淨愛一個人的資格。
這是他的報應。
血痕密布的手顫抖着遮掩住面容,此時此刻身穿華服而身居華屋的小春,卻又仿佛回到了無能為力的、瑟縮的童年,他隻能将自己在黑暗裡蜷縮起來,以避開所有會照亮現實的光源。
一道像是嚎啕又像是哽咽的聲音自小春喉間溢出,沒有人知道那聲音到底意味着什麼,甚至連描述也覺得幹癟,就好像一個人被擠壓着,被龐大的、無形的東西擠壓着,因果、生死、愛恨、未泯的良心不斷地逼近着、壓迫着他,像是要把他一顆颠沛流離的心都擠碎......
于是他呼出的每一口氣息,洩露的每一聲喘息都像是這場虐殺的餘燼,在月光慘白的火焰中垂死掙紮。
小春就這樣在這場瀕死的折磨裡靜坐了一夜,他的靈魂沉淪于永夜,而與他隔絕的人間裡,東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