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見到她,立刻起身端正見禮。
俞也吓了一跳,小心回禮後道:“師兄與我或許不用這麼客氣?之後日日都要見面,每次都行禮也太麻煩了。”
韓非颔首:“好,叫我韓非,就可以。”他抱有歉意道,“我說話,慢。見諒。”
俞也:“師兄不必道歉。嘴上說的話,隻能停留一時、被幾個人聽到;筆端傾訴之言,卻可傳遍七國、流傳千古。”
韓非:“不敢當。多虧了,你的紙。讓我能寫出,更多文章。”
俞也:“可以讓我看看嗎?”
韓非示意她自取。
俞也從他書案上厚厚一沓紙中随意拿了一篇,入目的題目是《五蠹》。
李斯早起後需要先處理一些荀府的事務,所以到得晚了些。他走進學堂時,看見俞也正坐在韓非書案旁,神情格外認真地讀着紙上的文章。
他面不改色地路過二人,在旁邊自己的書案前坐下。
俞也細細讀完這篇《五蠹》,雙手捧着充滿敬重地問韓非道:“請問能借我抄錄一遍嗎?”
韓非溫和道:“當然能。”
俞也把那篇文章拿到自己案上抄錄。李斯走到她身邊,挨着她跪坐下來,問:“什麼感想?”
俞也悄聲對李斯道:“我在穿越前曾讀過《史記》對韓非的記載。據說秦王政讀到他的文章後,感慨‘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現在看來,司馬遷所言倒也不算太誇張。”
韓非的外表、行事常常給人十分溫和之感,但他的文章風格卻截然不同,清醒冷靜到漠然,尖銳到有些叛逆。
俞也低聲道:“可惜寫出如此好文章的人,還是敗在嘴拙上。等到日後面見君王時若不能對答如流,始終是要吃虧的。”
李斯知道俞也想起了曆史上韓非被人陷害而死的事。他道:“現在我才是李斯。我若不害他,他未必會死。”
俞也笑着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當真不會害他嗎”。
她沒直接問出口,李斯也就沒有回答的機會。
荀況來了。衆人各回各位。
荀況的講學風格比俞也想象中要自由很多,有點像她在現代讀大學時的自由讨論小組。每日的流程大多為讀荀況或者其他學生的文章,大家讀完後一起讨論;又或者是針對荀況提出的某個問題、某件時事進行讨論、撰文。
俞也勤勤懇懇地上了半個月的學,好不容易有了個休沐日出來見荊轲。荊轲看她學得眼神都發直了,問她這半個月都學什麼了這麼辛苦。
俞也張開嘴,半晌又阖上。她放空地望着遠處:“知識就像潮水一樣來了又走,沒留下一點痕迹。”
荊轲努力憋住笑。
俞也:“看來得再複習一下。要不我還是回去接着讀書吧。”
荊轲不太了解讀書是個什麼滋味,但也能看出俞也的郁悶和茫然。他道:“整天待在一間屋子裡,好好的人都待傻了。既然休息了就痛快玩一天,說不定能有新的啟發。正好今天我和魏甲約了去喝酒,一起去吧。”
俞也心想也有理,再緊的弦也得适當松一松。她跟着荊轲邊走邊問:“你什麼時候和魏甲走得這麼近?”
荊轲:“上次押送貨物回來之後,他常常來找我,還曾旁敲側擊地問你去哪裡了。估計他也想多交幾個朋友吧。”
魏甲在街上見到跟在荊轲身後的俞也,眼睛一亮,嘴上卻沒好氣道:“你帶着她做什麼?今天我要帶你去的地方可不是姑娘家該去的。”
俞也聽他說這話,心裡已有猜測。果然,魏甲帶着他倆帶到一間女闾門前——正是她曾醉酒留宿在此,第一次遇見李斯的地方。
荊轲在門前停住腳步:“不是說喝酒嗎,幹嘛來這種地方?”
魏甲:“你懂什麼。這裡是淩氏的産業,裡面賣的酒是整個蘭陵最好的。”
俞也把荊轲頭上的鬥笠摘下來戴在自己腦袋上,拉着荊轲道:“沒事,我們進去看看。”
魏甲輕車熟路地帶路到深處,對着一位美貌女子打招呼道:“随欣姐姐,今日可有清淨位置?我帶兩個朋友來嘗嘗酒,不幹别的。”
随欣見了他,笑道:“怎麼貴客都趕在同一日上門?可惜我這裡今日實在沒空屋子騰給你們。”她想了想道,“正好有兩位在裡面品酒論文,我看他們十分風雅,那房間也寬敞,不如你們和他們一起。”
魏甲:“我去問問。”他走進房間交涉了幾句,對着門外的荊轲和俞也得意地揮手,“辦妥了,進來吧。”
荊轲嘁了一聲,跟着他進去。
“俞也?”
俞也一進門,就聽到有人喊她。她擡頭看見李斯坐在角落裡的書案前,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她向四周掃視一圈,隻見屋裡除了李斯,就隻有韓非。
原來是自己人。
屋裡有暖爐,驅散了室外蕭瑟寒冷的秋意。俞也關上門,走到李斯旁邊坐下,一邊在暖爐旁烤手,一邊問:“你們怎麼也來了?”
李斯低聲道:“我和師兄今早來面見淩氏管家。還好你來遲了一步,那淩氏管家剛離開此處不久。”
俞也:“他還會再回來嗎?”
李斯:“不會。據說昨晚在這裡留宿一夜,現在即便有心也無力了。而且早上我看他走得挺匆忙的,估計是淩府出了什麼事。”
俞也:“那我今天就能放心喝酒了。”她瞥一眼李斯案上的紙筆,“怎麼到了這尋歡作樂的地方,還惦記着功課?”
李斯想到自己正在寫的東西,耳垂泛紅。他不自在地把紙往遠離俞也的方向挪了挪,手放在紙上略微擋住内容。他道:“你去跟他們喝酒就是了,管我做什麼。”
俞也:“好好好,不管你。那我走啦。”她說完就利落地起身走到荊轲和魏甲旁邊坐下。
魏甲見她過來,陰陽怪氣道:“喲,您還記得我倆啊。我還以為你見到個長相俊秀的公子,魂就被勾沒了呢。”
俞也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道:“别亂說,那兩個人是我師兄。”
魏甲琢磨了一會:“難道你們是荀府的學生?”
俞也點點頭。
魏甲瞪圓眼睛,問荊轲道:“她還有這本事?你怎麼也不告訴我?”可不是誰都能拜入荀況門下的。當年他也去荀府拜見了好幾次,荀況始終不肯收他為學生。沒想到俞也居然成功了!
荊轲懶洋洋道:“非親非故,幹嘛要告訴你。”
俞也:“要不我幫你跟他們引薦一下?”
魏甲十分意動,嘴上卻道:“誰稀罕。”
俞也不強求,自顧自喝酒。她滿意道:“這酒當真不錯。魏甲,你還挺會挑地方的嘛。”
魏甲剛要說話,卻聽屋門被敲響,緊接着從門外進來一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