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輔。”
“韓姑娘。”王公輔的眼睛眯了起來:“好箭法,可惜,你隻剩兩支箭。”
“你開什麼玩笑?”韓濯笑了起來,随後了然:“當初永王叛亂,長街之上你沒見過我使箭,也是可惜。”
王公輔的笑容落了下來,他看着韓濯架弓,心跳徒然快了起來。
“另外,你該叫我一聲将軍。”
一支箭劃過幽沉的夜空。
西街上燈火通明。
并非年節,也不是什麼熱鬧時候,可幾乎半個朝堂上的文臣傾巢而出,雜亂的腳步幾乎要把石闆踏穿,解憂居上,雪花一般的檄文從樓上灑下。
群臣中為首的正是崔子盛。
“奸佞王氏,蒙蔽聖聰,戕害君上,其罪當誅!”
王公輔身上負了一個頭上插箭的死人,方才着實兇險,虧得一個死士的暗器才叫韓濯的箭晚偏了一些,韓濯也不急,她掃了一遍底下的人,确認身上帶了暗器的那個剛剛咽了氣,便又拉起弓來。
便在此時,一個玄衣人闖進院内,對王公輔附耳說了什麼,後者的臉色霎時陰郁起來。
他看着韓濯,眼中的殺意幾欲凝實。
“闖進去,”王公輔道:“不留活口。”
韓濯的羽箭飛了出去,這次卻因心急卻沒有命中,她飛身而下,抽出刀躍至門前:“我看看你們怎麼不留活口!屋裡的給我把門堵死了!”
白蘭茵驚叫了一聲:“阿濯!”
韓濯向後微微偏頭,算作回應:“三十個人都不到,喂不飽我的刀呢!”
喊殺聲震耳欲聾,刀刃相接之音不絕,白蘭茵抹了一把臉大聲吼道:“娘娘那邊用不着的都給我過來幫忙!”
數道血痕“噗呲”澆在了紙窗上,白蘭茵一邊抵着門給拖着沉重櫃子的兩個宮女讓路一邊急問道:“阿濯?你傷了麼?”
“怎會!”
白蘭茵在短兵相接的铿锵聲中得到了一句回答,微微放下了心,最底下的門縫滑進一根手指,她看的有點反胃,狠命推箱子連同門一塊擋住了。
步步驚險,處處刀兵,白蘭茵并未管韓珺和宋雲及衆多宮女既懼怕且好奇的眼睛同樣在朝外窺伺,她的心懸得好緊,又被抽得有些疼痛。
韓濯紅了一雙眼,污髒的血濺進眼睛又被她眨掉,束着袖子的衣帶斷下來,她幹脆把礙事的那隻袖子扯了下去,她一邊打,一邊替自己作為大學生的身份覺得無比扯淡。
韓濯的肩膀倏地一痛,不知是誰砍上去的,她沒有皺眉,照常反手揮了一刀,又激起一聲慘叫。
此刻的一切全憑肌肉記憶,反倒使她有神思去想别的來:
縱死魂向雁關去,孤光照我身後身。
她要是沒死在雁關而是殁于這無聊的内鬥,也實在是死不得其所。
這一瞬間她恍然驚覺,曾經她将自己與大齊韓清之之間劃的那一條楚河漢界其實并不明晰,她懂得她的一切,固執與頑強,魯莽與勇敢,優柔與情義,翻過百年的歲月史書,天地之間,隻有一個韓清之。
她們是一個人。
鐵器的铿锵不絕于耳,手中的寒刃劃開猶如滿月,她數次與死亡擦肩,可她行動得過快,幾個瞬息之後,王公輔被長刀抵上了脖頸。
“誰敢上前!”
不遠處再一次響起腳步聲,聲音不同于江湖人火并時的雜亂,殿外閃耀着不斷抖動的星火。
“禦林軍在此,逆黨速速就擒!”
原本亂成一團的衆人面面相觑,誰也沒動,殿門豁然大開,為首的吳鈎帶領一群着身披鱗甲的軍士闖了進來,與此同時,屋内傳來一陣似乎要将天光破曉的嬰啼。
“哎呦,是個小公主!”
一群小宮女興奮地叽叽喳喳湊在淑妃身邊,皇後擦了把汗,對淑妃道:“休息吧,剩下的都不消你忙。”
淑妃疲憊地緩緩閉眼,卻輕輕道:“熹。”
“什麼?”皇後沒有聽清,湊近了問道。
“她的名字就該叫熹,她生在破曉之時。”
淑妃沉沉睡下了,沒有人去管滾落在一旁的傳國玉玺,全都圍在新生的小公主身邊,姚申淚流滿面,哭得像皺了皮的青蛙。
宋青瑛從一衆禦林軍中步出,朝韓濯走來,她已經放下了刀,也沒管被帶走的王公輔臉上有什麼或坦然或怨毒的表情,她耳邊的鬓角被汗打濕,好好的衣裳沒了一支袖子,半邊是血。
韓濯瞧着宋青瑛,微微笑了起來。
“哪來這樣标志的小宦官?”
宋青瑛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笑着故作羞赧。
“皇後娘娘府上,可是不準對食的,姐姐别說笑,我會當真的。”
尾聲——
是年六月初八,帝崩,群臣奉皇長子宋雲即位,十年五歲,改元吉亨,幼帝沖齡踐祚,太後王氏臨朝稱制,诏令皆出後宮。
吉亨元年八月,雁關以北諸部聯軍引騎五萬,南犯雁關,程飛勒兵固守,殺傷甚重,太後欲請韓氏女濯複挂帥,統兵禦敵。群臣谏阻,庭議洶洶。太後怒,斥之坐論廟堂,頑愚僵腐,不知邊庭疾苦,強命濯挂帥北征。
濯聯陰山王張大成,前後夾攻,困虜于雁門,濯複遣兵士夜焚其辎重,困虜旬日,濯趁勢潰之,迫虜至漠北。
十年後。
官道之上花團錦簇,煙花三月,揚州正是好時節,客驿的老闆将木桌闆凳挨個搬了出來,又将昨晚的燈收了回去。
這種琉璃燈近年來在百姓家中十分流行,燈芯由竹燒制,外添琉璃罩。當然,如今琉璃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尋常百姓用的得起。何況這琉璃燈隻需手搖幾下便能維持一階段光亮,十分神奇,兼之價錢公道,不需添油換蠟,買一台能省下不少燈油錢。
老闆在春風中伸展了幾下胳膊,迎頭瞧見不遠處一個紅衣姑娘騎着馬走來,她生得英氣又蓬勃,比郊野的花還絢爛些,老闆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老伯,”那姑娘在門前停了下來:“揚州城是走東邊這條路?”
那老闆先是愣了一下,随後笑得很開懷:“是啊,姑娘,要去揚州看花?”
紅衣姑娘很爽朗地笑了起來:“是,是看花,也是回家。”
她腰間系着一把看着便價格不菲的刀,老闆卻并不覺得危險,笑呵呵揮手與她作别。
春光爛漫,韓濯心情正好,于是幹脆松了繩信馬由缰,嘴裡哼着小曲兒沿路觀花,路轉溪邊,杏花樹下站了一個俊俏白衣公子,對她微微一笑。
韓濯微愣,随後笑道:“你不是在城中等我麼?怎麼來這兒堵人?”
宋青瑛微微颔首,把手中折的一枝杏花遞過去:“唔,輾轉反側幾日,總覺得早點見到你心裡才踏實。”
韓濯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拽上馬去,馬兒突覺重量增加,不滿地噴了個響鼻。
“走吧,我們同回。”
“離臨塘沒有多少路了,好好珍惜才是。”
宋青瑛摟住了她的腰,輕輕笑道:“回了家,又不是再也不出來,哪裡風光好,我們去哪出賞玩便是。再說了,萬一珺兒在雁關耐不住寂寞,或者四境之内再出了事太後不準你卸甲......”
韓濯佯怒:“你就不能對未來有點好的展望?”
“我的錯。”
韓濯又笑了起來,管他之後發生什麼事,還是不要杞人憂天的好。
從此之後,匹馬雙行,千山萬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