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溫遇頂着燥熱的天氣,貼着冰涼貼也要出來看的演唱會,謝聞頌也有些好奇。
他平時聽歌聽得少,演唱會上大家耳熟能詳的歌他卻一首也不會。
周圍人都在大合唱的時候他在看溫遇,她喝水也不忘記搖熒光棒的時候,他還在看她。
溫遇唱着唱着眼淚流下來,見一旁的謝聞頌沒什麼反應,問他怎麼跟個木頭似的,他說他不會唱。
女孩被他逗笑,邊擦眼淚邊說他傻:“有些歌聽的是氛圍感,音樂是能傳遞很多語言不能表達的東西,不會唱也不影響感受。”
“正視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我不信你沒一點感覺。”
天色逐漸昏暗,謝聞頌看見台上的歌手賣力和台下互動,休息間隙聊起最近的生活,為大家獻上祝福。然後緊接着繼續下一首歌,明明都是他沒聽過的,心裡卻揚起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
歌詞飛速閃過一句“媽媽”,謝聞頌敏銳捕捉到,一直擡起的頭忽然低了下去,周圍的嘈雜聲仿佛在一瞬間靜音,紛紛折成紙飛機裡,“咻”地一下從他耳邊飛過去。
溫遇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裡,沒注意謝聞頌已經默默拿出手機,點進和喬若琳的對話框,打下“媽媽”兩個字。
後面其實還有三個字,隻不過他沒打出來,等對方看見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媽媽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他說沒有。
謝聞頌不會告訴媽媽昨晚自己偷偷搜了這首歌,戴着耳機聽了一夜,還流了眼淚這種事。
他用一部分暑假的時間嘗試着寫了一段旋律,一顆很小很小的種子在内心發芽。
卻沒有養成一棵樹。
興趣和夢想是不一樣的東西。
夢想和實際又是兩個不一樣的東西。
這也是他跟着祖父學到的道理。
……
謝聞頌在最後一次跟着祖父去醫院時,那會兒他剛上高中,趕上一位叔叔來就診。
他之所以對這個人有印象,一是因為他穿了很多的衣服,下身的褲子過分寬松;二是他主動和自己搭話,問他要不要吃雪餅,他手提包裡還有幾個。
謝聞頌搖頭,注意到男人臉上樸實腼腆的笑,被他拒絕之後,他坐在鋪平的病床上,神遊似的望向窗外。
男人的家屬還沒來,謝聞頌想了想還是沒立刻離開,坐在床對側的椅子上,默默收起作業本。
對方也不在意他在場,将肥大的褲腿往上卷,露出過分腫大的關節。
謝聞頌注意到,默默在心裡吃驚,出于最基本的禮貌,面上不顯分毫。
男人看向他,一貫腼腆地笑:“小友,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
謝聞頌搖頭:“是我冒犯了。”
“這個叫什麼瘤來着?我有點忘了。”男人歎了口氣,好像隻是在說給自己聽:“我之前也來看過,不過那會兒瘤還不像現在這麼大。”
“我之前,其實一直想和疾病和諧共處,也許它存在于我身上,我正常過我的生活,我們可以互不打擾。”
“可惜,我最後還是不得不妥協。”
謝聞頌默默聽着他說完這些話,一時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覺得此時不管說什麼都很蒼白無力。
此時門被人從外面打開,祖父帶着幾個醫生走進來。
謝聞頌退到門外,卻沒急着走。
他聽見祖父囑咐病人關于手術前的一些注意事項,還問他的家裡人什麼時候到,對話中,謝聞頌才知道他長的是骨巨細胞瘤。
他對這些醫學類的專有名詞并不熟悉,隻能通過查詢百度才能了解概況。
手機屏幕暗了又滅,原來寬松褲腿下,隐藏着這樣的秘密。
謝聞頌跟着祖父回家,在路上問明天他的手術會順利嗎。對方訝于他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位病人,謝聞頌說他剛才要給自己零食來着,想起來就問一問。
謝懷崇先是沉默一會,然後說任何手術都可能存在風險,他們做的就是和死神在時間裡搶人。
也就是,盡最大的努力。
謝聞頌還是沒說話,想起自己在臨離開前通過病房門上的方格玻璃看了眼裡面的男人,他正在醫護人員的操作下進行手術準備,藍色的圍簾拉起,他并沒看見什麼。
頭頂燈光灼亮,他隻是想起那句。
想和疾病共同相處,互不打擾。
謝聞頌沒有忘記這件事,第二天等到祖父回來,上前問他病人的情況。
謝懷崇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搶救過來。
手術成功雖将他腿上的巨瘤取下,但由于骨腫瘤的體積和重量大,即使被成功切下,不過作為曾經身體中重要的一部分突然消失,病人全身的血液循環也迅速發生變化,心電監護的各種指标偏離正常值,大量輸血全力搶救,奈何病情急劇惡化,最後也沒能成功。
謝聞頌坐在沙發上,喉嚨口仿佛也被什麼堵住,面前的茶幾上被祖父放下兩個雪餅,包裝袋隐隐約約折射坐在對面的他。
可現實就是。
即使你想和平共處,也未必會放過。
和想法存在太多不可預知的矛盾。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想起那些一閃而過的念頭,那些甚至還不能成為夢想的想法,也許太過不成熟。
不得不承認,事與願違,是一種常态。
人的成長總是靠瞬間的恍然頓悟而積攢起,謝聞頌在看到那兩袋雪餅的時候是,在謝懷崇過世的時候也是。
全家都是在他去世後才知道,老爺子早在生前就已經簽署同意書捐獻遺體用于醫學研究。
遵照他的願望,這件事并沒有得以擴散讓外界洞悉,對外隻正常公布謝懷崇離世這一消息,謝家在墓園立下他的墳冢,其實下面什麼都沒有。
而謝聞頌也隻能來這裡看他。
每一年,每一次。
因為這裡是離思念最近的地方。
後來在他收拾東西發現曾經那張載着自己最初想法的樂譜,樂譜在之前被意外撕碎,被他匆忙收在高中學習的文件袋裡。
那天他卻有耐心地在書桌前重新拼好,用寬膠帶覆在上面,一層透明的薄膜隔絕紙上所有殘存的氣息,仿佛要将他的過去也封存起來。
那對新事物的熱潮終究是被時間悄悄磨滅,溫遇曾經問他,家裡的琴房去哪裡了?為什麼沒有繼續寫自己喜歡的旋律,哪怕隻當做愛好。
他隻說,不感興趣了。
也的确不感興趣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好像在發生很多事以後,他不管是主動還是被推着,都要趕在别人教他之前自己先成長起來。
在父母遲來的關心之前學會自己把病養好,在不可避免的困境到來之前要先做足思想準備。外人看來他冷靜且周全地做好一件事,這隻是結果,而他準備了多長時間,其實不曾為外人知。
而這些謝聞頌兀自成長所殘留的問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生長痛,被裝進勒緊口的垃圾袋,放在一個小角落。
空間在不斷擴容,甚至連他自己都快忘記,卻總是會被溫遇帶着勾起回憶。
她的存在認為那袋是成長獎勵給他的糖果,她說你把袋子打開,裡面不一定是多珍貴的禮物,但一定不會是垃圾。
高三那年,謝聞頌曾經在校長講話中聽到過一句話。
生命不打草稿,人生沒有彩排。
有人聽完無所事事,有人聽完躊躇滿志。
而他平靜聽完,沒有多宏大的想法,也不想情緒激昂地說自己有怎麼怎樣的夢想。
他隻是,想讓那袋子,變得更好看一些。
等溫遇某一天好奇指着它“咦”時,他能很坦然地拆開,告訴她裡面如你所想,不是垃圾。
是我身上,很重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