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五悲笑了一下,似在回憶那段時間的掙紮,又似在嘲笑自己的命運。
“自由……當我了解到自由,我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聽說了十三的事,他離開後,我以為您會震怒,派一波又一波人去消除這個恥辱,可您并沒有這麼做。”
“我想,是不是隻要悄然離開,永遠躲起來,您就不會在意一個小蟲子的死活。況且,我感受到了一股監視,沒有證據,隻是感覺。我有預感,如果我不走,就不會有機會了。于是,我就這麼做了。”
“但我沒想到,幽六會這麼警覺,這麼锲而不舍地追上來……前面就是自由,幽六卻攔在我的路上,我很心急,但我從沒想過要殺他……”
他眼中的光芒暗了下去,變成了一潭泛着苦意的死水。
“他以為我跌出懸崖,想要救我,我沒反應過來,沒來得及收手……”
他的眼裡泛起痛苦的漣漪,又帶着一絲慶幸的口吻道:“還好您及時趕到,否則……”
幽五說到這裡,止住了聲。隻有他知道,自己當時想的什麼。
等幽六咽氣,他會最後再看一眼他向往的自由,然後拔出幽六胸口的劍,用這柄殺死想救自己的夥伴的罪孽之劍,抹除這肮髒可笑的一生。
等幽五說完,房間裡靜得奇異。
男人的目光從始至終未曾變化過,隻是落在他身上。
他不知道,這不是審判的目光,而是送别的目光。
在他的認知裡,犯下如此大的錯,他隻有死之一途。
區别隻在于他死得痛不痛苦。
自由的希望,永遠不會有了。
過了一會兒,前方沒有怒斥,沒有殺意,甚至什麼都沒有。
幽五忍不住擡頭去看男人的眼睛。
往日,他絕不會主動去接觸男人的眼睛,他願稱之為深淵的眼瞳。
可此刻看去,這雙幽深的黑瞳并不可怖,裡面甚至清澈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你還向往自由嗎?”男人開口了,語氣平靜,猶如無情的神明。
“是。”青年毫不猶豫地回答。
“如果本座告訴你,繼續為本座效命,一切既往不咎,若還癡妄你那可笑的自由,就得為這一切付出代價,你還這麼選嗎?”
“是,”青年勇敢地用堅定的目光向男人展示自己的決心,“幽五絕不後悔。”
石呦鳴與青年對視着,青年沒有退讓,隻是将自己的心意展示。
昔日的孩子為了自由,敢于直視他,在人格上宣示自己的尊嚴和獨立了。
他該為孩子高興的。
因為追求自由真的是一種可愛可敬的美德,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
“好。”他站起身來,寬大的紫袍帶起一股氣流,“本座親自送你一程。”
“多謝義父成全。”青年低頭道。
他走出去,青年腳步虛浮地跟在他身後。
他将閻二留在了地下,帶走了幽六的劍,在據點負責人的引導下,帶着幽五順着重重密道,走出了密道,來到一座小山上。
幽冥殿的人被他留在密道口,他和幽五越走越遠,來到一處視線極佳的土坡上。
“再看一眼你甯願死也不願意放棄的自由吧。”
他站在青年的身後說道,拔出了幽六的劍。
幽五聽到身後的拔劍聲,沒有回頭,而是用感官貪婪地汲取眼前所有的景色。
滿目是青翠的樹木,下面是低矮的灌木,細緻點看能看到下面各色的花草。
林梢上有鳥雀在跳躍,好幾種鳥叫聲和蟲鳴聲交織着,在細微的風聲裡合鳴。
風撲在臉上,帶來下方泥土的氣息,似乎還有一絲水汽,這附近應該有溪水。
他的感覺追着濕潤的氣息,果然看到不顯眼的白色水流,還有那輕微的水聲。
水流向下歡快地跳躍着,彙入一個不起眼的小潭裡,潭水安靜地往外流淌,滋潤着一路上的土地。
遠處的山上,依稀可以見到零星幾戶人家,冒着傾斜的炊煙。
或許,此刻有農戶正扯着嗓子喊頑皮的孩子回家吃飯,粗糙的聲音回蕩在漫山遍野。
孩子們光着腳,渾身泥污地跑向隔老遠就罵罵咧咧的爹娘,腦袋早偏向一邊,準備躲避即将到來的揪耳朵,臉上卻咧着笑……
從來沒有哪一刻,世界在他眼裡如此清晰,如此生動。
下一刻就是死亡,他并不感到恐懼,反而是某種奇異的滿足。
至少此刻,他是自由的。
之後,他的身體會倒下,他的靈魂卻會高高地飛起。
飛向廣袤的天空,飛向廣闊的世界,飛向無限自由的境地……
他聽到劍身揮動的聲音,劍風朝他的頭上而來,他閉上了眼睛。
————
一個時辰後,男人獨自走了回來,手裡提着劍,袖口沾着血,腳下帶了濕潤的泥土,渾身冰冷散發着寒氣,幽冥殿衆人都低着頭,大氣不敢出。
之後,男人沐浴更衣,擦淨了劍,将一身衣物盡數燒了。
他讓閻二下去休息,自己則進了幽六所在的密室。
檢查了幽六的傷勢,确認沒有問題,他才在幽六身側躺下。
這一刻,他終于能放松自己的神經,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