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已說出去了,柔妃也沒那個膽子對着帝王軟磨硬泡,唯有款款告退。臨走前不舍地低着眉回盼道:“陛下,妾等您。”
一離開帝王視線,柔妃氣得看哪哪不順眼,讓一幹仆侍都不準挨近,隻覺得人人都在看自己笑話。
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她自然不是甘願将帝王身側的位置拱手讓人,而是她得回仙都殿,和尺素通過氣,才好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至于在帝王面前說錯了話。
再則,她一向自恃美貌,在這宮中自然唯有豔壓群芳之人,才可獨得青眼。
可今日為見君王,她本就濃梳豔裹而來,一番旋舞之下更是早就粉汗微凝,妝發都有損了,反觀孟緒,那張臉和清水似的什麼胭脂痕迹都不見,偏偏又有與她齊名的美貌加持着,這豈不是高下立判?
柔妃伴駕久了,也熟知帝王是何脾性。
陛下一直是不喜愛身邊妃子環繞的,除卻那次她與善婕妤一同偶遇聖駕,尋常時候,若是哪個妃子已和陛下碰上了,别的妃子便會被扈從們攔在外面。
可今日陛下卻允許孟氏入亭,他的偏心已顯而易見。
那自己何不幹脆就做了那個解語花呢?
也省的儀容有損的時候讓孟氏占了便宜,還能教帝王且憐且愧,換得晚上侍寝的機會。屆時鴛鴦帳中,侍上也不必如此忐忑……
就是陛下沒明确應承她晚上會來,又叫她有些沒底。
即便知道他不會因後宮婦人間小争小鬥就生氣,可若是壞了在他心中的印象,仍有見棄于君王的風險。
一直到仙都殿前,柔妃才堪堪冷靜下來。
想到今日的事必已有不少人看到,悠悠衆口靠堵是堵不住的,但也不能就這樣傳開去任人說三道四,她得先發制人。
柔妃回頭,把一個縮着腦袋,正惶惶不安的太監叫到了跟前。
孟氏想争寵,她就要讓孟氏知道,在這宮中,曆來受寵的女子都會是衆矢之的。
有本事争,也得有福氣享。
另一邊,隋安正因柔妃的主動離去有些咋舌,他揣着手納罕了許久,這可與這位娘娘素日在後宮中目下無塵的作風不符啊!
不過他方才也算看出來了,孟美人和陛下說話的時候,柔妃娘娘竟像個局外人似的,這樣說來,似乎離開也未嘗不是高明之選?
隋安擡頭看去,柔妃這一走,亭中終于不是不尴不尬的三人了,氣氛都惬洽不少。
孟緒把喝了半杯的龍井捧在手中,聞着清标的木葉之氣。
大約是說的話隻需教身邊一人聽到,她聲音都輕了不少,低低道:“妾說錯了,該是十八卷六十萬字。”
顧甫之的山水志,隻有十八卷六十萬字,而非二十四卷八十萬字。
柔妃不知這是錯處,是以無動于衷,既未讀過,又何談喜愛?
可有人卻捉到了這錯漏,才會那樣輕笑了一聲。
見孟緒有意扮出委屈情狀,且扮得還異常拙劣,蕭無谏冷眉一挑,“抄書,已是不與卿卿計較,卿卿該知足。”
柔妃往日在後宮弄出的動靜又何止這些。
孟緒不滿道:“妾怎麼覺得,陛下對妾比對旁人兇多了。”
太極殿中初見,他就一副要治她失儀之罪的樣子,可對柔妃,至少不曾明彰着這樣的冷色。
但若要說寬縱,也不像。
不過孟緒之所以戳破柔妃的謊話,也非當真要訴說什麼冤情委屈。自讨沒趣的事,她一向不做。
“陪朕走走。”蕭無谏勾勾薄唇,起身向亭外春色赴身行去,“朕可不必吓她們,卿卿膽大,吓一吓倒也無妨。”
“再說,朕對卿卿不好?如今在朕身邊的,可是卿卿。”
妃子随行通常是不能與帝王齊肩的,要落後半步方算不失禮數,但孟緒跟得緊,一點也沒有要守規矩的意思,好在扈從們都已被遠遠甩開,也沒誰能指摘她。
她笑:“妾能留下,也許隻是陛下今日湊巧更想品茗,而飲茶時宜清談,若要賞歌賞舞,則該飲酒之時更好?”
“卿卿是想說,你也是恰逢其時?”蕭無谏亦未慢下來等她,步步而前,“今次為何不說,是自己比旁人更好看。”
孟緒大言不慚:“諸如此類的話,若能由陛下說來,妾自當更歡喜。”
不知不覺間,二人走到太液池池水稍狹窄處,一拱石橋橫架水上,貫通東西。
素來橋邊總愛多植柳木,禦柳照水,綻青舒綠,柔條參錯。
孟緒凝望着一棵垂柳,目色倏然深遠:“其實,陛下也送過妾一份禮的。”
“哦?”蕭無谏頓步。他自問不曾給将軍府送過什麼東西,卻想聽聽,眼前的女子能說出什麼花來。
不同于此前與帝王互相調情做戲時那般大膽,孟緒的聲音忽而放得極輕極柔,像不忍打碎什麼:“陛下登基的第二年,曾下令自江都城中到周邊縣鎮,都要遍植柳樹,以鞏固水土,防汛澇之災。從此江都十裡楊柳,望之不絕。而那一年,妾剛及笄。”
她看向那一身玉帶玄服,眼中竟有昭然的仰慕:“柳柳,正是妾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