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芳閣裡的天四四方方,被牆壁和屋檐緊緊籠罩。旭芳閣下的地又深又黑,在隐秘的角落漸漸擴張。
一門之隔,便是光明與黑暗,窸窸窣窣的啜泣聲交織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分不清誰是誰。
轟隆。
頭頂的石闆被人挪開,一束光沿着洞口灑落下來,将光秃秃的四壁照得閃閃發亮。
但這樣明媚的陽光,有人覺得溫暖,有人卻隻覺得害怕。
李熙蹲在洞口,隻覺得底下寒氣逼人直沖人腦門,她皺緊眉,舉着火折子往洞裡探,太陽和燈火一同映照,将光明又擴大了些許。
李熙看見被光亮映出的影子一個個縮了回去,像是不見天日的惡鬼,仿佛碰到陽光就會灰飛煙滅。
同時,窸窸窣窣的小碎聲齊齊響起,又同時消失,像被刻意飼養在地下的群居小動物,連應激的動作都整齊極了。
劉康順着樓梯走下來,李熙随後。
二人還沒來得及做什麼,說些什麼,靜悄悄的地窖裡便驚起一聲恐懼的尖叫:“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餓,我不吃飯的,我很好養!求求你不要打我!”
李熙舉起火折子往說話聲那邊一探,那道躲藏在黑暗中的瘦削的影子感受到光亮,慌忙蜷縮起來,緊貼牆壁,瑟瑟發抖。
而同樣的光亮下,那瘦削影子身邊,蹲着一人如面壁思過一般,僅拿背影應付李熙和劉康,不過李熙仔細一瞧,也能發現那人僵直的脊背下暗藏的懼意。
李熙突然意識到這裡不止這兩個人,她遞給劉康一個眼神,随後将火折子遞給劉康,劉康立馬會意,接過火折子點亮牆壁上的油燈。頓時,整個地窖就徹徹底底亮了起來。
當光亮填滿李熙眼睛的同時,一出出慘劇也在她眼前或是上演,或是落幕。
面壁思過的女子不曾回頭,隻是不停顫抖:骨瘦如柴的女子,面頰凹陷,憔悴不堪,腳上一厚重鎖鍊,但那精緻的五官仍可見當年絕色;地上相擁着赤裸身體的女子,她們似一對雙胞,面容極似,而最相似的,便是她們慘白到近乎鐵青的膚色以及她們毫無血色的臉和唇;最後兩個女子,一人跪在牆角上身盡是鞭痕,一人抱着膝蓋,臉上紅腫烏青,見有人來頓頓擡頭,眼中隻有絕望。
而這個地窖,緊挨樓梯的那面牆上,有鞭子、烙鐵、繩索、骨刺、匕首、劍、刀……
每一樣工具上都有着已經幹涸的血漬,都可以與眼前這些姑娘身上的烙印一一對應。
旭芳閣的肮髒和人命的卑賤在這一刻具體化了。
李熙的拳頭下意識收緊。
劉康眼中一震,他後退一步似乎是被吓到了。劉康求助般看向李熙,卻見李熙沉默着,不是無言的沉默,而是憤怒的沉默。
劉康喉結滾動:“我聽說旭芳閣出名就是因為它提供的花樣很多,沒想到她們竟在地窖私開這麼個腌臢地方……”
劉康說着說着噤了聲,不忍看下去,便背過身去了。
李熙明白了為什麼在聽到自己那個問題時陳十娘會笑了,現在她也想笑,人的命自出生便是決定好的,人命是有貴賤的,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你叫什麼名字?”李熙難得放柔了聲音,她半蹲在骨瘦如柴的女子身前,溫柔的問道。
李熙是一個孩子,還是一個女孩,所以她天然就有讓别的女子相信自己的優勢,更何況她不僅是女孩子,還懂得示弱,因此這些女子對李熙也不例外。
盡管女子往角落縮了縮,但聽到李熙的聲音,她仍舊猶猶豫豫擡起了頭,見到一個還沒她高的半大孩子,她愣了愣,李熙望着她,眼中有着最大的寬容。
她又瞧了李熙一眼,李熙朝她笑,她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也很久沒有人對她笑過了……
她因李熙的笑容而眩暈,試探性回答了一句:“傾舞……”
“傾舞姐。”李熙從善如流叫了一聲,随後她看見傾舞雜亂的發随意顫動,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溫柔地替她将淩亂的長發勾至耳後,還她一絲體面。
傾舞那顫顫巍巍的心好像真的平靜不少。
李熙又看向面壁思過的女子,又問了一遍,女子僵硬地轉過脖子,對上李熙平靜地眼神,她下意識一怵但李熙的眼中沒有情緒,隻有一片甯靜,女子聲音沙啞:“莺莺,我叫莺莺。”
李熙輕輕替她擦去嘴角幹涸的血迹,溫柔道:“莺莺姐。”
這一聲莺莺姐叫的是虛情還是假意,沒有人比經曆過人情冷暖的莺莺更懂。因為懂,她也會告訴李熙自己的名字——那句莺莺姐,當真好聽。
李熙道了謝,轉眼看見兩個躺在地上的人,哪怕李熙穿着衣裳都能感覺到地窖的寒冷,更何況眼前兩人呢?
李熙想也不想就解下自己的外衣披上那兩具赤裸的身軀,相擁長眠的雙胞在衣裳搭上來的那一刻瞬間睜開眼,她們如出一轍的桃花眼微微泛起波瀾,随即不約而同看向了李熙,李熙努力勾起一絲笑,還沒開口,卻見其中一人手悄然覆上蓋着自己的衣裳,手心逐漸蜷縮起來,衣裳帶來的溫度近似于無,可她感受到了,感受到對方的尊重和溫柔,于是她們道:“我是離琴。”
“我是離畫。”
李熙看向最後那二人,忽然響起陳十娘得意洋洋的話。
——“我這裡的姑娘可大有來頭,各個都曾是花魁,一個能歌一個善舞,剩下四人都曾以琴棋書畫聞名天下!”
傾舞、莺莺、離琴、離畫,那麼剩下兩個難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