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畫紙攤正,一一指給他看:“我叫秦子暮,暮色代指落日餘晖,所以太陽是我。水珠子是眼淚,豬是他。整張圖的意思是,得知你受傷,我很難過,難過到想要投湖自盡。我知道,無論我怎麼哭你都不會原諒我了,請你療傷上藥,把自己養得好好的,對不起,對不起。”
司徒星眼角處,不禁泛起了晶瑩的淚花:“不是,你……你真的是在道歉嗎?你覺得主上長得像豬嗎?”
我頂着紅腫的眼睛,無辜道:“我不會寫字,又不知道‘紅’該怎麼表達,隻好用諧音代替了。反正,朱紅的‘朱’和豬頭的‘豬’,聽着一樣嘛。”
司徒星捶胸頓足,如鲠在喉:“主上名扶青,青桐青草萬年青,你一定要畫豬?”
我沉思了半晌,提起筆,默默添上一棵草:“這頭豬,我能摳掉嗎?”
看着那豬臉,司徒星腦瓜仁都疼,急忙折好了揣起來:“你得了吧,好好一張紙非得摳出個洞來,醜兮兮的,我怕主上看了火氣更大。這樣也湊合,我的三寸不爛之舌還對付不了一頭豬?”
我提起筆,很執着地抽了張新紙:“我再畫一張吧,這回我畫好看點兒,你把那張醜兮兮的豬臉還……還給我……司徒哥哥?人呢?喂,你等我畫完了再走啊!”
魂魄歸位後,司徒星捂住耳朵喊了聲疼,然後,他在昏迷不醒的侍仙懷裡摸索一陣,将畫紙摸出來揣好,将披風取過來抱好,又挖了一手泥,很貼心地覆在他臉上,并用仙袍擦幹淨手,快速飄回了魔界。
剛回去,就被遼姜逮個正着:“你耳朵怎麼了?”
司徒星嘁了嘁:“别問,自己磕的。”
遼姜道:“自己磕出牙印?”
司徒星愁眉苦臉,十分的委屈:“所以讓你别問嘛!”
遼姜環胸道:“行,我不問你耳朵,魔界剛剛亂成一團,你上哪去了?”
司徒星沒甚好脾氣:“走開走開,哪兒這麼多話,我忙着呢。”
遼姜臉一沉:“你忙?主上閉在阙宮誰也不見,連紫虞都吃了閉門羹,你有什麼可忙的?”
司徒星瞅他一眼,陰陽怪氣:“主上不見紫虞,你該高興啊,擺個臭臉幹什麼?”
遼姜瞬即怒道:“司徒星!”
司徒星眼眸子一挑,存心撥他底線:“奇怪了,當初魔界傳謠言,說主上在紫虞那兒宿了一夜,還說主上要娶紫虞為妻,是誰為了這些莫須有的東西借酒消愁啊,不是你嗎?傳謠言的時候你不高興,現在主上不見她,你還是不高興,你咋這麼難伺候呢?”
遼姜臉色鐵青,拳頭舉起來,憋了一憋,橫眉而去。
望着他滄桑的背影,司徒星很得意地一啧:“讓你擋我路,找虐嗎不是?”
然,沒過多久,他碰上了另一個擋路的:“司徒公子,主上誰也不見,您回去吧。”
司徒星撫了撫他的肩,苦口婆心:“我依稀記得,将軍匆匆過來的時候,你們哥幾個堵門被将軍給揍了。擋不住将軍也便罷了,那就一塊兒放進去呗,何必這麼死腦筋呢?”
妖兵尴尬道:“擋不住将軍是為正常,擋不住您是為失職,司徒公子還是不要為難我們了,請回吧。”
司徒星把披風扔給他:“你把披風拿進去,告訴主上,就說我這兒有封信,要是不見我,我可就走了。”
妖兵帶着幾分疑慮進去,不一會兒,又急喘喘地出來:“主上一見披風就猛奪了過去,動作太大撕裂了血痂,流了好多血。将軍說,讓您趕快進去!”
司徒星急忙進去,血迹沿大殿、書房、藏寶室與客室,一路淌至芳華室。腳下所經之處,翻江倒海,一片狼藉。
“青兒,你别這樣,我們先療傷好不好?”
“青兒,就算為了你父王也不能這麼折騰自己,亞父求你了。”
“司徒星,你進來了沒有,快點!”
奉虔吼得嘶啞而又凄厲,司徒星在芳華室外打了個顫,剛跨進去,卻又打了個更猛的顫。
外面尚可用翻江倒海一片狼藉來形容,可芳華室卻不知該怎麼形容了。雜亂中,扶青衣衫不整的蜷縮在角落,頭發散亂,眼睛布滿血絲。他緊摟着披風,胸膛處,血流如注。
奉虔手捧着藥膏,想為他上藥卻被一掌推了回去。
奉虔道:“你不肯讓我移傷也不肯上藥治療,你要逼死我嗎!”
說完,叱咤魔界的威武将軍竟像孩子一般哭了起來:“當初,你父王說,讓你跟着我乖乖的,那時候你是怎麼說的?你說,扶青以魔君之子的身份在此起誓,我會好好練功習法,做一個比父王還了不起的魔君。我會讓天地萬物看着我的強勢無可奈何,我會讓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鴻琰和應琉璃的兒子。這些都是你說的,是你親口對你父王說的,現在,你就拿這個樣子面對你父王嗎!”
扶青抱着披風,身子微微顫抖:“父王也說過他會回來,會守諾,可他讓我等了一萬年。她也答應過要跟我走的,都騙我,全都騙我!”
司徒星緩緩過去,又緩緩蹲在他面前:“有句話,叫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能夠遵守承諾卻不願遵守承諾的才是騙,想要遵守承諾而沒有辦法遵守承諾的,叫不由人。所謂騙字,不過是不由人的身不由己罷了。”
扶青雙目無神,一言不發。
“我去過缥缈宮了……”司徒星頓了一頓,緊接道,“當時,假山外的火盆子裡燒着什麼東西,我正想去看看,卻見那丫頭鬼鬼祟祟的,像做賊一樣。我親眼看着,她撿了兩根樹枝往火盆裡挑,她在撈紅紅的披風。她知道紅紅受傷了,也知道紅紅不肯療傷,氣得直哭,直罵,說紅紅是傻子,笨蛋,白目。”
扶青動也不動,一滴眼淚淌下來,淌在了披風上。
司徒星細聲緩緩:“主上,清秋已經死了,她現在是秦子暮,再經世事她也隻是個孩子。孩子沒有那麼多的是非觀和答應了便要做到的大義道理,她隻知,有個叫霍相君的魔殺了自己的母親,而您是霍相君的主上,是魔君。您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并沒告訴她自己的身份不是嗎?重華也掐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敢肆無忌憚來雪山要人不是嗎?因為弑母之仇,所以她恨屋及烏,從而恐懼整個魔界。因為紅紅,所以她愛屋及烏,才會半夜偷偷去火盆子裡撿披風。就像萬年前的仙魔大戰,段臻封印了先君,若那時候天帝找到您,說要把您帶回仙界撫養照顧,您該如何?一萬年前扶青的心境,便是一萬年後秦子暮的心境。這不是騙,是沒奈何。”
司徒星撥開一地雜亂,掏出畫紙,平鋪在他面前:“這是那丫頭的道歉信,太陽代指秦子暮,取暮色斜陽之意。豬……啊呸,豬旁邊的草代指您,取您名字裡的那個‘青’字。水珠子是眼淚。整張圖的意思是,太陽笨得像頭豬,隻會惹草兒生氣,連草兒受傷了都看不出來。太陽很難過,難過到想要投湖自盡,太陽也知道,無論怎麼哭,草兒都不會原諒了。但請草兒療傷上藥,一定要把自己養得好好的。最後,太陽要對草兒說,對不起,對不起。”
扶青伸手,觸了觸畫上的水珠子:“她……哭得厲害嗎?”
司徒星小心翼翼褪他的衣裳,又小心翼翼取來奉虔手裡的藥膏:“怎麼不厲害,眼睛都哭腫了。她還嚷嚷說,非親非故的,他幹嘛對我這麼好啊。我在旁邊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我總不能說,這是你男人,所以得對你好之類的話吧?她哭得哇哇的,一口一句,笨蛋、傻子、白目,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奉虔将帕子浸在水裡,擰幹了,一點一點擦洗他胸膛上的血痂。扶青并沒掙紮,表情也不那麼抵觸了:“那,她肯回來嗎?”
司徒星抹藥的動作一僵:“我沒問她,拿着信,急急就趕回來了。”
扶青苦笑一聲:“她不肯,是嗎?”
司徒星不語,隻安安靜靜上藥。誰料扶青下一句,險些讓他哽死過去。
扶青說的是:“這頭豬,不是你解釋的意思吧?”
司徒星猛嗆了一聲,扶青又道:“草是後添上去的。”
司徒星:“…………”
扶青摩挲着歪歪扭扭的小醜豬,沙啞道:“亞父,青兒要療傷,要休息……”
奉虔抹一把眼淚,激動道:“好,好,我們先起來,先去床上歇着。”
此刻,扶青乖巧極了,任由奉虔與司徒星将自己攙起來,再一點一點挪到床上去。他始終攥着畫紙和披風,目光緊鎖住畫上的豬,從未移開過。
奉虔拿藥的時候,司徒星追出來:“被人畫成豬有什麼可高興的?”
奉虔悶了一悶:“大約,那丫頭說過自己是白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