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青給我備的飯,其實就是兩碗雪蓮羹。沒錯,兩碗,晌午的加晚上的,他丫丫就是個禽獸。我左手攪一個,右手攪一個,從滾燙攪到溫涼,愣是一口也沒吃進去。
他斜倚在床頭,以手抵額:“你還要攪多久?”
我偷偷地,将半碗雪蓮羹傾入另一碗中,再端着那隻碗,含笑過去:“君上,我不好意思自己吃兩碗雪蓮羹,要不,咱一人一碗吧?”
這喪心病狂的瘋子,一發瘋就掄斧頭砍人,我今兒算長見識了。瘋子輕易招惹不得,得哄着點兒,順着點兒。可他那雙眼睛,跟老貓撲食似的,盯得我腳軟心驚直打怵。
為诓他喝下這碗羹,我把控好表情,演得十分賣力:“娘親總跟我說,卑微有卑微的好處,越是站得高,就越會覺得累。君上在魔界站得最高,一定也最累。我想替君上分擔辛苦,卻什麼也做不了,還總惹君上生氣。雪蓮羹最是滋補,請君上吃一些,好好養身子,就當子暮給君上道歉了好不好?”
說這話時,我嘴微抿,眼皮半垂,語氣沉悶低緩,險些把自己都感動了。
果然,扶青雙眸一怔,稍見和緩之色。
我看有戲,便舀一勺羹,極小心的姿态送到他嘴邊:“我知道,君上修為高深,不吃東西也不會餓。可有時候,吃東西不止是為了填飽肚子,也是為了補身體。君上,吃一點吧,我喂你啊。”
麻煩你,多吃點,最好全吃光它,一滴也别留給我。
扶青一直看我,哪怕埋頭吃羹,視線也未移開過。好在,那勺羹他都吃光了,我又喜滋滋送上第二勺:“君上,好喝嗎?”
扶青:“嗯。”
鑒于這個嗯字,我猜他味覺不好,想必年歲大了又日日操心忙碌,所以感官退化,吃什麼都香。啧啧,真是可憐。
然,沒過多久我才醒悟,可憐的哪裡是他,可憐的分明是我。方才那碗倒太多,以至于喂到現在,我手裡的雪蓮羹還剩下大半。扶青吃得下,我卻喂不住了,手好僵,胳膊好酸啊。
我又堅持着,喂了他兩勺。這兩勺後,再堅持不住了,便整碗捧上去:“還是君上自己喝吧,子暮喂不好,怕君上喝不自在。”
扶青半坐起來,目光深幽:“你想讓孤替你解決一碗半的雪蓮羹,至少也該誠懇些。才喂這點兒就撒手不管,天底下有這樣便宜的事?”
一碗半?他他他,他剛才看到了?!
我震驚的時候,他伸手來,捏我的下颌:“你以為,孤方才真的信了那些鬼話?什麼越站得高越覺得累,什麼替孤分擔,你就是不想喝雪蓮羹。不想喝便罷了,做戲得做全套吧?難道沒人教你,有始有終的道理?”
我瞥一眼牆角落裡的大斧子,寒氣直逼腦門:“我,我不識字,沒學過道理。”
扶青起身到書案前,寫下行雲流水的四個字:“你曾說,到現在隻會寫霍相君的名字。難為你,抄了不少遍才學會的吧?”
我傻坐在床沿邊,手裡端着雪蓮羹:“呃,抄了一百遍。”
扶青擱下筆:“給你一個不喝雪蓮羹的機會,要不要?”
我一激靈,險些把羹灑出去:“要要要!”
扶青那眼神,耐人尋味:“想好了?可不許反悔。”
這個……
“君上不會讓我吃兩桌菜吧?”
“不會。”
“君上不會劈我吧?”
“不會。”
“君上不會把我頭朝下腳朝上,拖着走吧?”
“不會。”
“那我想好了,不反悔。”
扶青笑着,手指朝我一勾:“過來。”
我聽話過去,盯住他寫的那幅字:“君上寫的什麼?”
他将我摁到座椅上,取來一疊紙,遞來一支筆:“這四個字叫有始有終,今夜不必睡了,抄一千遍吧。”
啪嗒,筆掉下去,濺出不大不小的墨團:“什麼?!”
那筆杆子被他撿起來,遞回我手中:“抄不完不許睡覺。”
我扔下筆,想要站起來:“我覺得,我還是喝雪蓮羹吧。”
尚未起來,我又被他摁回去:“怎麼,寫得霍相君的名字,寫不得孤的有始有終?”
我如坐針氈,險些哭了:“那也不用寫一千遍吧?”
扶青把我摁得死死的,說出的話來,甚有道理:“孤是君,當然不能比他少。你得慶幸當初隻抄了一百遍,若當初抄一千遍的話,今夜,孤會讓你抄一萬遍。”
我聲在抖,手在抖,全身都在抖:“那我抄君上名字吧,我喜歡君上的名字。”
他俯下來,一隻手撐在桌沿上:“‘扶青’隻有兩個字,哪裡能及‘霍相君’三個字?明日晌午之前,把你抄好的字拿給孤看,少一個字就罰你多抄十遍。阙宮紙筆多得是,慢慢抄,不着急。”
他說完要走,卻又回頭,附添一句:“孤也喜歡你的名字。”
皇帝老子出去後,我甚至能隔門聽見他的笑聲,氣得咬牙,捏筆,直跺腳:“瘋子,禽獸,不是個東西!”
書案上,燭火明晃晃跳動着。
扶青應是剛沐浴了回來,他摘去銀冠,衣發松散,臉頰上還挂着幾顆水珠子。我正提筆抄字,擡頭瞟一眼,又埋下去了。
他走上前:“更衣。”
此刻,始字缺個口。
他默了一默:“更衣。”
此刻,有字差個勾。
他蹙眉,不耐:“更衣。”
此刻,我正打算抄那個終字,忽擡頭,茫然道:“君上在叫我嗎?”
扶青道:“難道這兒還有别人?”
我懂了,可我并不打算過去:“從前在秦府,主母夫人也常叫娘親伺候她更衣。那時我就想,難道主母夫人沒長手嗎?”
扶青颌首:“看來一千遍少了點兒,要不要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