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宮殿内,搓手頓足徘徊不安的正是在下。幾經猶豫,我念一聲阿彌陀佛,誠惶誠恐走進芳華室。原以為要受诘難,可皇帝老子并不在,隻書案上壓着一張紅紙,什麼同心,什麼生生世世。
扶青回來時,我正懷抱木人鑽研紅紙。他衣發微散,頸間幾寸敞露,結喉滴淌着水珠:“桌上有甜羹,喝吧。”
我找許久才發現,所謂甜羹,便是壓在紅紙上那精雕玉琢的柱形器皿:“這是甜羹啊,我還以為是擺件。”
扶青取來絹帕,拭幹淨水珠後整了整衣裳:“吃完羹,記得把欠條簽了。”
我将木人夾在腋下,才剛打開瓷罐,正從裡面拿勺子,一下懵了:“欠條?”
他走來,于紅紙空白處點了點:“少裝傻,白天的賬這麼快就忘了?内容我已寫好,你添上名字便是。”
這話冤枉,非小女子裝傻,實在是他莫名其妙。欠條就欠條吧,非弄張紅紙,整得跟個婚書似的,被誰看見還以為他要娶我呢。
我把瓷罐抱上圓桌,左手拿木人,右手吃甜羹:“這不會是婚書吧?”
我就那麼一問,他卻目光躲閃,像被揭穿了什麼:“欠條是欠條,婚書是婚書,怎可混為一談?我隻是覺得紅紙好看,拿來一用罷了。”
小木人的頭頭被我攥在手裡,小木人的腳腳被我用來指那紅紙上的字:“這同心,這生生世世,什麼意思啊?”
他略心虛地一頓:“你我債務同心,這輩子還不清還有下輩子,生生世世,還清為止。”
我打了個驚天大嗝:“太狠了吧?!”
他搶過羹,一勺一勺,甚蠻橫地灌我嘴裡:“你以為,還不清債一死了之,萬般皆放下就算好?對你來說是挺好的,可對我呢,不狠嗎?”
我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扶青哥哥,我是不是上輩子得罪你了?”
他唇角勾挑,笑得我發毛:“你猜?”
我摟緊木人,咧咧一笑:“宰相肚裡能撐船,為君上者自然海納百川,就算得罪了,扶青哥哥也不會跟我計較的。”
為君上者沒說話,隻默默灌我吃羹,灌幹淨了才道:“我睚眦必報。”
我正思索,睚眦必報是怎麼個意思,他便拿筆過來,把着我的手簽婚書,哦不,簽欠條:“寫一手好字,需姿态端正穩而有力,既要操控這隻手,也要操控這支筆。從今以後,你每天都得練字,不求一日千裡,但求穩抓穩打,循序漸進。”
寫完後,他将欠條鎖進木匣子裡,我抓了抓頭,總覺得不對勁:“扶青哥哥,我都不知道那上面寫的什麼,你不會坑我吧?”
扶青回眸過來,忽将我攔腰抱起:“寫都寫了,就算坑你又能怎樣?”
嗯?這話聽着不對啊!
他将我放上床,褪去鞋襪,攏好被褥:“夜深了,早點休息。明日記得把玉牌還給霍相君,也不許再收他任何東西。”
我把木人放在枕頭邊:“玉牌在芍漪那兒,要不明日,直接讓她拿去百笙軒吧。”
他默默離開芳華室,再回來時,手持一枚又圓又小,镂空雕花還吊着穗的乳白色玉牌:“拿去,你明日親自送到百笙軒,還給他就走,不許再有任何交集。”
我蹭坐起來,細看它好半天,這慫牌兒,這混蛋玩意兒,許久不見甚是想念:“扶青哥哥,你什麼時候拿回來的啊?”
猛然間,我手裡一空,玉牌被他搶走了:“有什麼好看的!”
不知他好端端惱什麼,我吓一跳,摟緊木人往裡縮:“不能看嗎?”
我被扶青摁躺下去,裹緊被褥隻露個頭:“我再說一遍,你明日親自送到百笙軒,還給他就走不許再有任何交集,聽懂了嗎?”
扶青瞳孔深幽,目光複雜,看不清藏了些什麼。但我似乎,發現了了不得的大事。
難不成,他真的是個斷袖?!
我猜是這樣,扶青當年隻愛清秋,可經曆背叛與投毒之後,他恨屋及烏,認定天下女子皆不是好東西。也因此,他把目光轉向男人,一顆癡心挑中霍相君,愛慕了。
怪不得,當年霍相君陪我在繁縷苑,他要催着人家回去。怪不得,我在浮生殿亮冰刀,他要扇我巴掌。怪不得,我變成霍相君宣稱自己是斷袖,他立馬就抱上來。怪不得,他以抄字威脅,不許我踏入百笙軒半步。怪不得,他悄悄把霍相君的玉牌收在身邊,逮住機會就讓我還回去。怪不得,怪不得,太多的怪不得……
恐怕,扶青把我留在阙宮也是為了霍相君,隻妨我趁霍相君養病期間找他報仇。嗚呼哀哉,我以為攀住個向上爬的藤條,可這藤條竟然,竟然思慕我的殺母仇人?
天哪,這太狗血了!
此刻,我五官擰在一起,十分難看:“太離譜了,太過分了,這愛恨情仇的癡纏大戲,為何要落在我身上!”
扶青鎖眉緊蹙,在我臉蛋上拍了拍:“我在問你話,聽懂了嗎?”
我心絞痛:“沒關系,沒關系,每一份感情都應該被尊重!”
扶青聽了這兩句,臉越來越沉,聲越來越冷:“你顧左右而言他,是不想回答我的問題嗎?”
不知皇帝老子有沒有讀心術,我猛搖頭,唯恐他讀出什麼來:“扶青哥哥,我會學着認字,學着吟詩誦詞寫文章。除了這些,你能不能再教些别的,比如槍劍戟十八般武器,禦劍駕雲變幻隐身,我都想學。”
扶青微微一愣:“怎麼突然提這個?”
當然是為了報仇,殺你心上人。
我清了清嗓子,斬釘截鐵道:“因為人要有進取心,否則跟鹹魚沒區别,我不能變成鹹魚,更加不能給扶青哥哥丢臉。當然,我順便向扶青哥哥保證,絕不跟霍相君有來往,絕不跟霍相君有接觸,絕不跟霍相君有攀扯,絕不跟霍相君有交集。”
此保證持續有效,直至學到本事,有能力殺你心上人為止。
這下,他臉不沉了,聲不冷了,人也笑了:“嗯,休息吧,做個好夢。”
次日晨,我醒時才發現,扶青巴巴攥着玉牌,守在床頭坐了一整夜。
唉,癡情男兒總是詩,他為什麼偏偏喜歡霍相君呢?看來,我注定要背負弑母之仇,陷進這愛恨糾纏的漩渦裡。一切便如話本中寫的那樣,我殺了他癡戀多年的霍相君,他殺了精心栽培養育的我,最後孤家寡人,寂寥一生。
悲矣。
吃罷飯拾掇拾掇,他去找奉虔商議魔界要事,我去找霍相君還玉牌。但,百笙軒大門口正上演尤其精彩,尤其好看的一幕。
流婳手絞着羅帕,與霍相君四目相對,兩兩無言。雖看不清帕上繡的什麼,但邊角處有字,直覺告訴我,這是個霍字。最戲劇的是,百笙軒不遠處藏着個白衣白發的鬼祟人影,正暗暗窺伺着嬌羞扭捏的流婳,及一臉淡漠的霍相君。
我飄過去,跟個鬼似的:“昨天才把你禁足,放的夠快啊?”
司徒星吓懵過去,險些一拳頭砸我臉上:“大姐,我心髒已經很脆弱了,你饒過我吧!”
我想摸他頭,可身高不夠,便摸他衣裳:“她都給人家送鴛鴦帕了,你卻在這兒藏着,有出息沒出息啊?”
司徒星蹲坐下去,一臉的委屈:“不然呢,我還能沖上去跟她吵一架嗎?诶,你怎麼知道那是鴛鴦帕?”
哇哦,身高夠了,我在他頭上摸啊摸:“我不但知道那是鴛鴦帕,我還知道那上面繡着個霍字,我更知道你身上那張醜兮兮的帕子隻是用來練手的,人家霍相君那張才是她正兒八經繡的。”
司徒星猛擡頭,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你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