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青沒好氣瞄了我一眼:“看看你什麼樣子,手這麼髒就往嘴裡放,怎不直接趴在地上啃土啊?我便是吃你,也要先洗幹淨這身灰,否則食物不潔還得腹瀉。”
嗯?吃我?食物不潔?所以,他說不客氣的意思,是要将我洗幹淨了吃掉?這雜碎,又不是沒飯吃,怎麼老想着吃我啊!
夜風送涼,四下安靜得出奇,我縮在他懷裡瑟瑟發抖:“不是食物隻是不潔……”
扶青詫異瞧了我半刻,眼尾抽動得厲害,目光尤其複雜:“你可知,若去掉食物二字,這詞的意思就變了。”
嘁,管他什麼意思,老子娘把老子生下來可不是為了讓老子被人吃的。
我兩隻手一左一右扯他的袍子:“你方才說至多再忍我三年,其實根本沒這個必要,我現在已經開竅了。”
扶青腳下一駐,透過清冷的月光,我隐隐瞥見他那張臉比紙還慘白:“你說什麼?”
我耷下腦袋一陣扭捏地将袍子裡裡外外翻扯個遍:“我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他有些哽咽,眼神中波光淋漓,俊秀的臉廓棱角分明,眉目間可謂之千種柔色萬般春情:“你這蠢物,總算不辜負我的心思。”
說罷,他埋下頭,一寸一寸縮減着距離。
然而這柔色與春情并沒維持太久,因為在他呼吸漸近的時候,我一邊扯着袍子,一邊娓娓道:“欠條上寫明你我二人債務同心,這輩子還不清還有下輩子,生生世世還清為止。可咱細算一筆賬,我不能剛出生就開始攢錢吧,少說也得過了襁褓期和幼兒期,橫豎及笄之前是不會有小金庫的。倘若每投胎一世,我還沒來得及掙錢就死了,那再等上一萬年也還不清你的債啊。所以扶青哥哥不但得保護我這輩子長命百歲,還得保護我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長命百歲,這樣說來可不得生生世世在一起嗎?”
扶青聽得雲裡霧裡:“請你言簡意赅。”
我嘟哝道:“我要是何處得罪了你,或打或罵悉聽尊便可千萬别吃我,我還得留着這條小命攢錢還你的債呢。”
扶青眸色郁郁:“你說的生生世世便是指這個?”
我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抓着袍子扯來扯去,反問一句道:“不然還能指哪個?”
扶青:“…………”
我試圖壓下他吃人的念頭:“就算屠戶殺豬,也是先挑最肥的那一頭,可沒見有誰拎着小豬崽兒動刀子的。我現在身無分文,即便被你吃了也不能還債,扶青哥哥細想想是這個理不是?”
扶青冷臉走路看也不看我:“閉嘴!”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厮不過溫情片刻,說翻臉就翻臉了。我悻悻瞟他一眼道:“所以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吃我,畢竟放長線才能釣大魚,吃魚苗是很虧本的。”
扶青還是道:“閉嘴!”
我默默躊躇一會兒,忽想起芍漪之前的囑咐,便輕戳了戳他肩膀小聲道:“那個,抱久了手怪累的,你還是放我下來自己走吧。”
扶青指尖收緊了些:“閉嘴!”
“…………”
風一吹,梧桐樹沙沙作響,我噤聲縮在他懷裡,加大力道扯那件袍子。
冷不丁刺啦一聲,裂了。
我一臉幽怨道:“哎呀,扶青哥哥,我把你衣裳扯爛了。”
“無妨,衣裳而已,我以後扯回來就是了。”他總算不喊我閉嘴,說罷穿過這片梧桐林,繞個彎徑直拐回了碧滢小築。
芍漪繞過花圃,匆匆過來向他伏一記禮,打破了我與這暴躁男人的尴尬氣氛:“子暮今日怎麼回來這樣晚,是傷着腳了嗎,嚴重不嚴重?”
我懷疑扶青是不是長了一雙鐵臂,這一路竟絲毫不覺得累,此刻抱着我進去,邊走邊道:“她沒什麼,隻是練功練得太久,身子有些吃不消罷了。你去備些洗澡水給她解解乏,再備些吃的來。嗯……蟹子肉、炖鹌鹑、炒蝦仁和糖酥脆皮鴨。”
芍漪福了一福,屏聲退去,我道:“扶青哥哥,你記性好好啊,竟然還記得那些菜名。”
跨過清菡香襲的門匾,他輕輕将我放下來,意味深長道:“因為記性好所以特别能記仇,若不想被我記仇你便乖些,少惹我生氣就可以了。”
我半坐半躺在床上,晃眼瞥見窗外有動靜,以為是小咕咕便下意識喊了一聲:“小咕咕?”
喊完才發覺,窗外何曾飛過什麼小咕咕,不過是風吹樹桠的動靜罷了。
扶青疑道:“什麼小咕咕?”
我将兩腿并直,身子往裡挪了挪,左手捶打着酸痛的膝蓋肘,同時右手揉捏着腫脹的小腿肚:“是隻畫眉鳥,我給它起名叫小咕咕。”
扶青坐下來,将我雙腿撈入懷中,甚娴熟地捶打膝蓋肘按壓小腿肚:“就你這樣揉了等于沒揉。”
天呐,他瘋了?!
可憐我這手,一次次伸過去阻止,一次次被他打得啪啪響:“你别這樣,我慌!”
他将我推回軟枕上靠着,并扔來扯爛的袍子,蓋住頭道:“不看自然就不慌了,你乖點兒,别亂動。”說罷又道:“我在這兒着實沒什麼可慌的,但若是換了旁人在這兒,你才真得好好慌一慌。”
旁人二字咬了些音色,似有所指。
這大千世界芸芸衆生,皇帝老子何其之多,他俨然是個另類。束發也罷,折衣裳也罷,竟還懂得推拿之法,且力道拿捏得将将好。
我不禁仰頭放聲出來:“後點兒,後點兒,好安逸啊……前點兒,前點兒,好痛快啊……重點兒,重點兒,好舒服啊……”
扶青手一頓,停下了。
我等了一會兒,默默揭開頭上的紅袍子,卻隻見那隐隐跳動的眼尾和微微抽搐的嘴角。他目光閃爍,喉間咽了咽:“曾有個人也對我說過如此這般的話。”
我心中翻起一陣猛浪,也如他這般咽了咽,不可思議道:“扶青哥哥還給别人揉過腿啊?”
扶青答:“不是揉腿。”
我複問他道:“不是揉腿,難道是撓癢癢,或者是捏肩捶背?”
扶青臉上染出桃花般的淺潤紅,望着我沙沙喃了兩個字,意味深長的兩個字:“不止。”
不………止?
蒼天,這算什麼皇帝老子,他不會是主母夫人教養出來的小侍女吧?!
我宛如一個長者,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眼眶裡蓄滿了欣慰的淚水:“扶青哥哥,你又不缺侍從,不必學那麼多伺候人的活計的!”
他笑了一笑:“我曾經說過,有想照顧的人,什麼都得學着做。”
我一臉憧憬道:“扶青哥哥還會做什麼?會洗衣裳嗎,會打掃嗎,會叉魚嗎,會抓雞嗎?”
他埋着頭把手搭在我膝蓋上:“我隻會做九道菜。”
扶青竟然會做菜,我抑不住内心的激動,甚至向他鼓起了巴巴掌:“九道菜很多了!”
他頓了好一會兒:“某人難伺候得很,回回鬧脾氣都是我妥協。有回鬧得過分,我實在妥協不了,便想着等她先認錯。其實我很好哄,隻要她撒個嬌道個歉就沒事了,怪我從前寵壞了她以至空等三年也等不來想要的。于是我花兩個月的時間學做了九道菜給她送去,每道菜名第一個字合起來便是對她說的話,也是我最大的妥協。可她跑了,跑得幹幹淨淨,什麼都沒留給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血氣上湧,揪住這耿直男人的衣領崩潰喊了出來:“有話不能痛快說嗎,九道菜還搞藏頭詩,你是覺得她有多聰明能記住這麼多菜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