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我常在夜裡做夢,夢見老爺為我說和了一門親事。夫家既非王侯将相亦非達官顯貴,卻是個身世清白彬彬有禮的少公子。及笄這年,我穿上大紅嫁衣,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從那以後,相夫教子舉案齊眉,直至兩鬓斑白壽終正寝為止。
然,夢碎了。
那年建州城,寒冬凜冽,飛雪漫天。
秦府後院邊角的一處回廊外,從天而降個黑巾蒙面、血流不止的男人。我拼盡全力将他撿回去,給他包紮傷口,為他裹雪求藥。可這個男人,卻在那之後的第二年,親手把我變成了沒娘的孩子。
我擡起胳膊擦了擦眼睛:“相君哥哥……”
這聲哥哥,令他笑容一僵,眼睛裡流露出深深的動容。
哭聲在這夜裡顯得尤為凄慘:“你到底為什麼殺我娘?為什麼在浮生殿說不認識我?就算是囚犯上斷頭台也該有個罪名吧,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霍相君沉默良久,一隻手撫了撫我的臉,一隻手輕輕把我攬入懷中。他有些失神地,一下一下拍打着背脊,像極了昔日在秦府繁縷苑,耐心哼唱童謠哄我入睡的娘親:“有句箴言你需記住,如果說出來的話沒有用,那還不如咬緊牙關隐忍到底。”
隐忍到底?
是啊,隐忍到底。
哪怕把自己哭成瞎子,哪怕成天嚷嚷着要報仇,卻終是連他一根頭發絲都奈何不了。既然眼淚沒有用,歇斯底裡也沒有用,何不咬緊牙關隐忍到底?
我冷冷道:“可真是一句發人深思的好箴言。”
說完從他懷裡猛退了出來:“沒用的人,總把沒用的話挂嘴上,确實不如咬緊牙關更來得有意義。就像我,口口聲聲說要殺了你,然我的一輩子卻隻是你的彈指一瞬間。試問,你修行千年萬載,而我區區一介凡人,又憑什麼用在你‘彈指一瞬間’的時光裡學來的本事報仇呢?”
回過身,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走下石階:“五年前,我甚至信誓旦旦地說,會把欠下的三次人情還給你,然後殺了你以告慰娘親在天之靈。那時候,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啊?我也覺得自己幼稚,分明什麼本事都沒有,卻對重華宮主都奈何不了的人大言不慚。舊債未償,反又多欠了你一次,我恐怕到死都還不清了。”
他冷不丁喊道:“暮暮。”
我再回身,卻見他手裡托着一支簪子。
一根瑩潔鮮亮,嵌以晶藍色蝴蝶寶石,又墜着幾顆彩珠垂飾的乳白玉簪子。
月夜中,寶石生出星芒,繞着簪身盤旋飛舞。他在星芒的映照下,溫柔笑了笑:“七年前說好了,等暮暮及笄的時候,我送暮暮一根蝴蝶簪子。”
我咬了咬牙,扭頭道:“過生辰那天也沒見你給我啊,現在拿出來做什麼?”
霍相君施了個術,嗖一下散作煙雲,又嗖一下出現在我跟前:“當日沒拿出來,是因為我知道即便拿出來了你也不會收。”他頓了頓,又道:“今夜,你欠我一個人情,隻要收下這簪子我們就兩清了。”
我一懵:“你這算什麼?”
他不緊不慢道:“還我人情啊,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我至多把那個醉靈從百笙軒趕出去罷了。”
我:“…………”
老子長這麼大,頭回聽說人情是這樣還的。既如此,趕明兒我就到阙宮去,把扶青的東西挨個打包,既賺得盆缽滿盈又能還他人情豈不美哉?
我氣沖沖掉頭就走,腦海中卻浮現出妘妁被趕坐在百笙軒外,一邊哭鼻子抹眼淚一邊被念棋拽走的場面。一時不忍,故在庭中繞了個圈,沿另一處方向折返回去。霍相君正穩穩當當站在那兒,手托簪子動也未動,像吃準我似的。
我一把奪過簪子揣進懷裡,如白天那般擠了個鬼臉,不甘心道:“恩怨兩分明,你幫我的我都記得,你殺了我娘我更記得!”
說完轉身準備離開,然還沒踏出兩步,又被他叫住:“暮暮……”他将混蛋玩意兒握在手裡,唇瓣微微一抿:“這枚玉牌原本隻是個死物,除自身有些許法力以外,并無特别之處。可在你身邊待了兩年後,它卻變得有靈了。”
我站了站,并沒說什麼,轉身翻過牆垣悄然遁去。
更深露重,夜風吹過發梢,我揣着算不上沉的蝴蝶簪子,忽想起話本裡最常見的幾句戲詞小調——“誰曾手托珠花,簪我青絲白發。誰曾丹青繪卷,描我眉眼芳華。誰曾高頭大馬,迎我攜手還家。誰曾相思枕榻,許我餘生天涯……”
這小調的故事背景,是癡情娘子慘遭夫君抛棄,站在窗前兀自歎息時說出來的。此處形容玉牌的話……
啧啧,還頗有些應景。
等回到碧滢小築,我在門外站了半天,好容易鼓足勇氣進去,卻迎面撞上一層無色透明的結界。我捧着腦袋,啊呀叫喚一聲,險些栽了個屁股蹲兒。
“芍漪姐姐,我回來了。”
“芍漪姐姐,你設結界幹什麼呀?”
“芍漪姐姐對不起,我不該不打招呼就出去,你消消氣把結界撤了好不好啊?”
庭中緩緩走來個赤衣公子,他微微蹙起眉頭,冷臉笑了笑:“你還知道回來?說說吧,上哪兒去了啊?”
我扒着結界:“你……你……你……”
他不是上映月樓送香粉嗎,送完香粉不回去睡覺,跑我這兒來幹嘛?
扶青上下打量我半天:“怎麼,這身侍女衣裳,比我給你的赤羽鲛绡裙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