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下,蟲影繞着燈籠撲飛,打更人在遠處咚咚敲了幾聲梆子——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許久一陣後:“你說,我的眼淚,于扶青是武器?”
星若抵着嘴角輕咳:“我是這麼猜的。”
“猜?”我眼簾微垂,指尖輕擦過匣盒表面,每一根凹凸有緻的刻花線條,“那你大抵是猜錯了。”
他不由擰緊手心裡的圖冊:“你憑什麼斷定自己是對的?”
我聲色平靜極了,像在叙述一件,無關的小事:“就憑我為了放走醉靈而破壞祭台,以至紫虞不能得到内丹時,他曾親口說過的話。是什麼話呢,需想想,哦,想起來了。物有貴賤之分金有輕重之别,命也是要講尊卑的,這叫等價。”
說着說着,我背抵上牆,轉頭笑嘻嘻道:“在他的心裡,我和紫虞,不等價。也正因這三個字,我才連放走了醉靈後,以性命相還的資格都沒有。”
淚水忍不住開始打轉,我假裝撥了撥頭發,掌峰擦過眼角時,揩得不漏痕迹:“其實,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救下醉靈便該以命相還,因為精元内丹原本就是屬于醉靈的東西。何況,歸心蓮也能續命,紫虞中毒後不照樣活到現在?可如果讓她得到内丹,别人就會家破人亡,會失去骨肉至親。非要冠上弱肉強食的理論,既然他們可以和醉靈搶内丹,那我為什麼不能與他們搶醉靈?總之,扪心自問,我沒害過紫虞。反倒是她,不止一次地動手,不止一次地想置我于死地。”
星若木然的神色,一句話也不說,我反應過來,刹住嘴道:“你若以為我在诋毀她,或者懶得聽這些,那就不說了。”
他啊了一聲後,蓦地搖搖頭,如夢方醒:“說吧,我想聽你說,尤其是那些深藏起來,可能以後主上再也不會聽到的話。”
我太久沒看過建州夜色,聞言露出莞爾地一笑,目光轉望着天上,喃喃續道:“盡管,我能順利闖上祭台,這其中少不了紫虞和遼姜的功勞。但,若非我自願,誰來推波助瀾都沒用。可琉宮外,紫虞确實推了我,這是她自己親口承認的。還有,我曾路過淺池邊,被死士摁進水裡捅了一刀,紫虞和遼姜都推說不是他們所為。然縱觀魔界能逃過霍相君司徒星雙重搜捕的,除了扶青和奉虔叔叔以外就隻剩他們了,至少與他們之間的一個脫不了幹系。”
星若波瀾不驚地倚在牆上,閉着眼睛雙手環胸,點頭嗯了嗯。
我抿着嘴角,靜了片刻,輕輕道:“你敢相信嗎,扶青走出阙宮沒多久,紫虞便掐住我的脖子連連質問,為什麼氣絕了還能醒過來為什麼不去死。那猙獰的模樣别說旁人,保準遼姜這輩子,都沒見過。”
星若睜眼:“她掐了你?”
我對視着他的眼睛,像掩了層黑布,意味不明,“很意外是不是,這話說出去,誰會信呢?”
忽僵滞了一瞬:“霍相君一定會相信我的,可他是我的仇人,多諷刺啊?”
我搖頭,淌着眼淚,哭笑了起來:“到頭來,竟隻有那個殺母仇人,願意一次又一次地幫我救我相信我……”
星若手一松,殘冊落在腳下,卷得扭變了形狀。
我擡着手背在臉上抹了抹:“哭既沒能讓扶青答應放過醉靈,也沒能讓他在紫虞面前,護過我哪怕一次。紫虞為尊我為卑,紫虞為重我為輕,紫虞為貴我為賤,大抵就是如此吧。”
抹完,呆呆地仰頭,對着月亮自言自語:“如果我這種人的眼淚也能成為武器,那紫虞的眼淚又算什麼,驚世法寶嗎?”
星若顫聲道:“還有嗎?”
我搖搖頭:“有,還有很多,可是我不想說了。”
他垂下目光抿笑:“那就換我來說吧。”
星若道:“遼姜那個陣法是用來對付醉靈的,你可知肉骨凡胎站上去,後果有多嚴重?”
我沒有回答,隻聽見風葉簌簌,低啞的嗓聲追在後面:“你的魂魄都快散了……”
他掌心捧在我的眼角,擦下一片淚痕,問了句:“你知道救活一個魂如散沙的死人有多難嗎?”
隔着月霧清幽,我懵然擡起眼睛,直勾勾盯住他的眸:“不知道。”
星若是笑着說話的,笑意卻那樣寥落,仿佛比哭出來,更添了幾分,無助悲傷:“就像一條魚掙紮在千瘡百孔的木桶中,水順着缺口源源不斷漏出去,便需要另一個桶,為它傾注。否則,水幹枯竭,魚就活不成了。”
我好似懂了又好似沒懂:“可是,不堵住千瘡百孔,即便注入再多的水也沒用啊?”
星若回應得淡然:“能保住一刻是一刻。”
我捏着小心的神色探問道:“總得有個頭吧,否則水流幹了之後,另一個桶裡的魚怎麼辦?”
星若擺出凝思的表情,一隻手托着臉,唔了唔:“我要是知道,那魔君之位誰都可以坐了,想來主上自有法子能同時保住兩條魚吧。”
我将信将疑地點頭:“也對,他還要和仙界打仗,不會在這個時候讓自己出問題的。”
星若目光追來,頹然失笑,道:“無論主上用了什麼法子,他若渾然隻顧着紫虞,又何苦不惜一切,救你回轉?”
我一怔:“你是不是知道朔月之夜那晚發生了什麼?”
他默了片時,以旁觀者的口吻,平靜叙述着所見所聞:“主上跪在祭台中央抱着你,發了瘋一樣喊你的名字,卻始終都得不到回應。仿佛,你正在變成雪,一點一點從他懷裡融化。那時候,他特别的害怕,他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你。就像嗜甜如命的小孩被人奪走了僅剩的最後一顆糖果,可是他拼了命也搶不回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被這連篇的鬼話給逗樂了:“大可不必為了讓我好受些便将扶青形容得如此凄慘,什麼害怕什麼小孩什麼最後一顆糖,倒像你就是他一樣。”
他眼中隐過一瞬微冷:“我不是他你也不是,至少我眼見耳聞,你連看都沒看,憑什麼否定?”
我低着頭,手指蜷起來,摳響了木匣子:“就憑物有貴賤之分金有輕重之别,我和紫虞的性命不等價,你要聽幾遍啊?”
星若臉色發白,默了一刹,啞道:“我不知你對這句話如此在意。”
适才語氣不太好,我聳聳鼻子,甚尴尬:“對不起……”
話音未落,我被攬入懷中,緊緊地靠在他胸膛:“诶你幹什麼呀诶……”
星若強硬道:“别亂動聽我說!”
“哦。”我下意識地就慫了,要說啥你說呗,兇什麼兇!
淺袖迎在風裡亂舞,他不顧身上的傷,擁得很緊很緊:“也許,主上最惱恨的,并非是你私自救下醉靈,而是你竟全然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我驚住:“你傷還沒好……”
星若箍緊了雙手不斷地收攏懷抱:“也許,主上沒想到你會這麼絕情,可以為了兩個非親非故的醉靈狠心扔下他不管。”
他喉頭艱難地滾動,透出幾分澀然,幾分委屈:“醉靈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我快不能呼吸了救命!
他埋下鼻尖挨在我頭頂,散發着沉重的氣息,仿佛來自雲端,渺不可及:“也許,主上不忍心責罰你,他的憤怒無處宣洩所以說了氣話。也許,這些氣話,沒有那個意思。”
我貼着他的衣裳低低咽咽:“沒有那個意思是什麼意思?”
星若嗯聲沉吟:“五年前你爹狠心趕你走的時候,說柳無殃乃相府獨子千金貴體,還說庶出的命不配抵嫡出的命,小小庶女沒資格交換秦家安甯。可,細想這番話邏輯并不自洽,分明犧牲一個庶女就能換來天下太平他為何不肯?難道,你爹是個傻子,掂量不出哪頭輕哪頭重?”
旋即,他抿起嘴角,深深地揚了一縷笑:“除非,這個庶女很重要,比秦府所有人加起來都重要。正如秦子琭所言,他拼死賭上全部,隻為保住你一個。聽似字字反目無情,實為廣廈之蔭,拳拳相護。想來,主上那些氣話裡,大抵有與你爹同樣的心境吧。”
我眼珠微微一動:“你的意思,扶青說我不配給紫虞償命,其實是因為他不忍心讓我受到傷害對不對?”
星若道:“我是這麼猜測的。”
天色烏漆,風聲從未停歇,他懷間卻是溫熱的。
我後知後覺:“那個扶青會不會是假的?”
星若哼了一哼:“你說哪個扶青?”
我急匆匆地擡頭看向他:“有天晚上,扶青和紫虞在外面說話,我想幫你求退燒的草藥可他不願意給。最後,還是一個小侍女,去琉宮找蘭姑讨了草藥過來。其實那個扶青,不是扶青,對嗎?”
我怕星若想不起來即刻又補了一句:“就是給你包紮的那天晚上!”
他輕飄飄不鹹不淡的語氣:“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問我呢,你應該問自己的内心,願意怎麼去相信。”
我把木匣子遞給星若,從他懷間退出兩步,撿起地上的冊本,随手翻了兩頁:“五年前,扶青既來過秦府,與我爹必定是有所交集的。”
殘破的字裡行間散出一陣墨香:“所以,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問穆公子從前可曾來府中拜訪過。”
前面撕成碎片的部分多為軍前陣型圖,我怕一個不留神被風吹出去,故隻能翻讀後幾頁,文字注解:“想必,就在那一刻,我的回答露餡了吧?”
星若随口道:“應該吧。”
我緊緊拈住頁角:“我知道扶青這些年都有派人暗中護着秦府,隻是沒想到從那麼早就開始了,他一個字也沒提過。”
星若閃過幾分暗喜的神色:“你不用太感動。”
我忍淚将冊子一合:“感動個屁。”
他将暗喜轉為一記白眼:“哪兒學來的市井粗話,眼看成大姑娘了,你這些毛病,得改改。”
我自顧自說着:“海之莫測,非肉眼可觀全貌,不要随波逐流亦步亦趨,不要隻看表面而評判水下的人,不要未曉因果便以己好惡斷對錯黑白。”
星若滿意點點頭:“這句話還像個樣子。”
我哧地一笑:“那又如何,嘴上說得好聽,可是我卻沒能做到。”
星若反複把玩着木匣一側邊的鍍金鎖片,翻上去撥下來又翻上去又撥下來,嗒嗒聲在他指尖此起彼伏:“比如?”
我别過臉,目光是渙散的,不知聚在什麼地方:“我曾以為自己很信任他,可直到現在終于明白,堅定如一的信任,才是信任。”
一默道:“霍相君殺害娘親,我會面對面地找他給一個解釋,卻僅憑天兵令牌就認定了死士俱為扶青授意。還有求草藥時,我甚至都沒有懷疑,那個扶青可能是假扮的。”
良久:“其實我并沒有那麼信任他。或許,在扶青心裡面,也并沒有那麼的信任我。”
星若嗒的一聲将鎖片撥了下來:“信任?為一個人付出很容易,全心全意的信任,對主上而言,不可能。”
我刮一下鼻梁掩飾失落:“想來是因為清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