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當日所受的屈辱,遲早有一天定會百倍奉還。”她一步步走來,微俯着身子,居高臨下,“你猜猜我會怎麼還?”
我半撐起來揩去嘴邊的血:“紫虞給你提升了法力?”
她兩手環胸,點頭一笑,默認了。
我啞着喉嚨道:“良言難勸該死鬼 慈悲不度自絕人,但願你不會後悔。”
她蹲下來,埋在我耳邊,壓着極小的聲:“不勞姑娘提醒了,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
天邊襲來一陣風,吹亂了她的發,貼在傷口上,像個怪物:“我知道,這張臉啊,虞主子想讓它好,它就能好。虞主子不想讓它好,便是如今這樣,都算輕的。我還知道,虞主子打一巴掌給顆甜棗,既重懲了我們又賜藥讓我們療傷,看似恩威并濟,對外給了姑娘說法,對内寬厚待下,實則是為了讓我們将所有的怒火都轉移到你身上,讓我們恨你,怨你。所以這張臉,必須爛掉,沒得選。”
我聽得稀裡糊塗,似懂非懂,道:“你既然心裡一清二楚,卻還要把這筆賬,算到我頭上?”
她一下扼住我喉嚨,指節狠狠擰起來,卻留了些餘力:“那日你是如何踩着我逞威風的,忘了不成?若不是因為你,我的臉也不會變成這樣,你讓我蒙受了奇恥大辱,難道我不應該算在你頭上嗎!”
“…………”
這是什麼颠倒黑白的歪理?
她越說越激動,眉宇之間青筋暴起,眼睛裡布上腥紅的血絲:“機會是要靠自己把握的,既然虞主子給了我機會,我何不借這股東風往上走?隻要拿你做投名狀,她一定會像看重思琴那樣看重我,到時候還怕這張臉好不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不想再做下等丫頭了!”
方才還覺得她聰明,現下這一番話卻實在蠢得可以,我都不知道是該同情自己還是該同情她了。
算了,人生在世,先同情自己吧。
我咬着牙,猛力地擡腿一踢,打出鞭子将她連連逼退:“扶青從未下令殺我,就算他永不踏足碧滢小築,也不代表會任由你們在這裡胡來!你們若此時離開,我還可以既往不咎,隻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否則……”
“否則什麼,姑娘死在這兒,誰知道是我們做的?”她橫着冰冷的眼神往旁一瞥,“開弓沒有回頭箭,今日之事倘或走漏出去,就算主上不管不問,可還有相君司徒兩位公子和她那個師父在,我們照樣活不成。你們到現在還舉棋不定,難道指望将來主上氣消了,她會以德報怨放過我們不成?”
兩個侍女悚然一驚,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似乎快要被說動了。
她目光一轉,微微眯起眼睛,撫了撫自己的臉:“隻有死人才不會亂說話。”
兩個侍女想了想,旋即化出長劍站在她身後,這倒也不出乎意料,但凡能活着,沒人想死。
隻不過,哪條路是死,哪條路是生,誰又能說得準呢?
不知紫虞暗中渡了多少法力,眼下她們三個加起來,大抵比先前的那位蒙面女子還要稍強一些。且又勝在人多勢衆,我本就很吃力了,兼之雙拳難敵四手,很快便敗下陣來,落了滿身的傷。色淡如水的衣衫布滿了血痕,遠遠看上去,既觸目,又驚心。
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那剛出鍋的八寶鴨,看着完完整整,實則一刀切下去,裡面已經稀巴爛了。
她洋洋得意道:“姑娘若是跪下來求饒,或許我會大發慈悲,讓你死的痛快些。”
我擡了擡眼皮:“你叫什麼名字?”
她掩口而笑:“求饒而已,不需要喊名字,但是你得跪下說話。”
我磕磕撞撞地爬起來,身後倚着石柱子,勉強站穩了:“一招錯滿盤皆輸,我死不死尚且未知,但你們是必死無疑的。萬一将來黃泉路上碰到了,提前把名字問個清楚,打招呼也方便啊。”
她的惱恨之情溢于言表:“都死到臨頭了還嘴硬,給我過去摁住她,看她跪不跪!”
我實在沒力氣,被她們反剪雙臂,腿上冷不丁挨了一腳,被強行拖扯着跪在廊前的青石短階下:“主母,父親,娘親,祁君,重華,扶青……老實說,我跪過不少人,你是其中身份最低的,也是唯一一個摁着我跪下的。因為沒有能力,所以隻能用蠻力,你不覺得很可悲嗎?”
她幾乎咬碎了銀牙:“你……”
人就是這樣,因自卑而敏感,又因敏感而易怒。
說到底,德不配位者,即便實現了所求,也永遠不能理直氣壯。
啪!
我被刮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卻咧着笑容,毫無懼色:“你非但沒有能力,連蠻力都是靠紫虞給的,自以為能找回顔面一雪前恥,熟不知在我看來卻可悲又可笑。”
她眼中充斥着不可遏的怒火,當即撿起地上的鞭子,因手勁過重,指甲微微有些泛白:“姑娘這張嘴當真是伶牙俐齒啊,不知等下打到血肉模糊時,還有沒有力氣再開口?”
我挑着眼品賞她的表情:“怎麼,我打你一鞭,你要毀了我整張臉?”
她甩手揚鞭,重重打在我臉上,浸下一注溫熱的暖流:“姑娘什麼時候磕頭求饒,我就什麼時候停手,讓你死個痛快。否則的話,便打到你皮開肉綻,斷氣為止!”
我沒忍住揚了揚嘴角:“你的法力雖然有所提升,可與那條蛇比起來,手勁卻差遠了。我挨他那麼多天的打,身子骨不知比從前,強出多少個境界。别不信,至少今兒個,你還真打不死我。”
她眉頭一凜:“什麼蛇?”
我聳聳肩:“你猜?”
輕飄飄的兩個字,從眼神到語氣,充滿了輕蔑。
她用力握緊了鞭子,指骨擰得咯咯響,怒火非但沒得到緩解,反而如長滿河槽的洪水,徹底崩開了堤口:“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說罷,她附上法力,鞭撻聲此起彼伏。一道道鮮紅的血痕淩亂交錯着,如雨點般烙在臉上,身上。我埋頭耷攏着脖子,幾乎已經立不穩了,全靠另兩個侍女架着手,才沒有倒下去。
她打累了停下來休息,汗珠刺痛臉上的疤,看上去既窘迫,又狼狽。我嘴角滴着血,噗嗤一聲,笑了:“怎麼,就這點兒力氣,要不回去吃些東西再來?”
沒能給自己找回顔面,她将鞭子怒摔在腳下,手間化出鋒利的短刀:“說得對,我就這點兒力氣,還不如直接一刀送你上路!”
我雙目微眯,掌心凝聚出法力,笑容中漸漸浮上殺意:“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她握着刀,腳步逼近時,附又說了一句:“說不定那兩個醉靈走得慢,姑娘黃泉路上碰見她們,還能趕着一道投胎呢?”
瞬即,我僵硬了臉色,掌心裡的法力盡數消退:“你說什麼?”
她緩緩勾上嘴角:“怎麼,姑娘不知道嗎,聽說那兩個醉靈都死了,還是遼姜公子親自向主上複命的。唉,其實我也不大清楚,隻偶然聽掌事的思琴姐姐提了一嘴,或許消息有誤呢?”
妘妁……妘妁……死了?
我不由打了個冷顫,腦子渾渾噩噩,一片空白:“不可能,沒有人告訴我,霍相君也從未提過,憑什麼讓我相信你們!”
她言笑自若,舉着刀架在我頸上,說出了此生的最後一句話:“信不信是姑娘的事,奴婢拜别姑娘,一路走好。”
話音方落,她瞪着錯愕的眼睛,被人從身後一劍貫穿了胸膛。
随着劍身抽離,她嘴裡不斷湧出鮮血,甚至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便倒斃當場,絕了氣息。
另外兩個侍女當即吓得癱跪在地,一邊挂着斑斑淚痕磕頭求饒,一邊說自己是被脅迫的。并聲稱,她們不想殺我,全都是紫虞暗中授意。于是,疾掠的劍光閃過,碧滢小築裡又多了兩具橫屍。
遼姜把劍收入鞘中,手一揚,湮滅了她們存在過的痕迹:“别誤會,我不想救你,也不是來救你的。”
我一動不動撐在地上,強作平靜地壓抑着,眼睛裡全無神色:“其實,就算你不動手,她們也會被紫虞滅口的。你大可以等我死了再出來,這樣便夠不上任何過錯,而紫虞曾重懲過她們,饒是馭下不嚴之罪,也落不到她頭上。”
他轉身要走:“紫虞高估了主上,而你,低估了他。”
我慌忙将他叫住:“醉靈是不是還活着?”
遼姜駐在原地默了默:“一死,一滅。”
半晌後,微微側首:“你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卻一個也沒保下來,是不是很諷刺?”
我心頭一震,眼淚淌下來,止也止不住:“你胡說!”
他并不打算做無謂的争辯,隻淡淡留下一句:“你若不信,就等霍相君從雷火獄出來,親自問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