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岷自始至終很是輕松随意,甚至表現出了束手就擒的樣子,可劉湘玉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解脫’二字。
他的笑容不摻絲毫雜質,就像十年前那個剛出來的少年一樣,贊賞道:“那日,你果然沒有被我控制。”
唐帆有些站不穩,他收起面上的複雜,冷冷地看向眼前陌生的男人,嘲諷道:“我不過就是任你擺布的棋子,往哪裡走不都是你的計劃嗎?”
“你小時候就是這麼聰明,我每次哄騙你的時候都要絞盡腦汁。”巫岷卻說起了另一件事,他将身上套着的黑袍攏了攏,整個人埋在了樹底下的陰影裡,好似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唐帆這個夢中客卻将自己過去二十多年看的清楚透徹,是如何可悲,如何可恨。
入眼是數不清的墓碑,西郊百姓冤魂長眠于此。所有人都死了,偏生隻有他活着,偏生他被仇人所救。
偏生他被仇人養大。
偏生是那仇人親自引導着他一步步過來。
夢裡都是假的,姐姐是假的,阿娘是假的,偏生他到最後刺傷周子揚是真的。
周子揚帶他出來,可消失不見的人卻是他自己。
唐帆在幻境中發了瘋,傷了人,洩了憤,醒後隻剩迷茫,竟不知道先做什麼事,這麼多年來支撐他的仇恨和怨怼仿佛一下子洩了氣,将他推入一個更可笑悲恸的圈套裡。
風聲蕭瑟,巫岷手裡的鈴铛清脆作響,或許是太過沉重,一時間沒人先開口說話。
“你對唐帆說,怕他沾了報應,這是什麼意思?”劉湘玉突然開口道。
“哄騙小孩子的話,當真的便是傻子。”
然而這一樁樁舊事卻過于荒唐,以至于真相揭露的這一天悲憫大過震驚。
可劉湘玉如今卻隻想将這事漂亮的完成,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别的,不去做别的。
“小劉大人,齊璟叫你查清這件事,你要把我交出去嗎?”
巫岷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趙無名,手指抵住嘴唇,道:“我有一份名單,參與過當年之事的相關官員三十餘名,早些年被齊璟殺了些,而後大殿上又有兩位被你拉下馬……”
他突然頓了頓,“除了我之外,還有一人。”
劉湘玉猜不透他什麼意思,或者說她從來沒猜到過這人下一步要做什麼,憑他的本領,若不是自己想露出破綻,怕是還要費些時日。
她不想跟巫岷廢話,便提着彎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直到滲出了血迹也不松手,冷硬道:“你若不說便閉嘴,有什麼話便去诏獄裡說去吧。”
趙無名握住她的手,搖搖頭。
巫岷卻突然笑了起來,操控着劉山五走到唐帆的面前,無比慈愛的說道:“小帆,你在想什麼,還在想你那好友去哪了嗎?”
“你不想報仇嗎?”
唐帆似乎是不想給劉湘玉他們惹麻煩,便隐忍着一言不發。
“我會報仇,所以親手砍下了齊臨諱的頭,将他日日泡在裡面,受盡蛇蟲蚊蟻的啃噬,直到變成了一捧白骨。”
趙無名卻沒什麼反應,屈尊降貴般看了眼那骷髅頭,便移開了眼神,似乎是嫌惡心。
“先前說小可是白術嚴,我是騙你的。”
“我們南疆有一禁術,将人的四肢拆解下來,骨頭一點一點剔除組成畜生的樣子,五官也割下來,拼成他此生禍害之人的臉,便會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
唐帆臉色一白,幾乎是要吐了。
“是你愚蠢,又怪的了誰,就算是你殺了所有人又如何,依舊罪無可恕。”
“殺了所有的人,這怎麼夠?”巫岷沖趙無名笑的開心,在衆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閃到了他的身邊,一隻手扣住了他的經脈。
可趙無名卻完全沒有絲毫閃躲,面上依舊雲淡風輕。
巫岷打不過他,他也不怕巫岷會給他下蠱或者下毒,因為他體内本就被種下了。
劉湘玉卻是吓了一跳,不知道這人怎得突然發了瘋,見趙無名如此又将心放在了肚子裡。
“齊璟,我本來是想毀了大祈的。跟那些人合作到底少些趣味,如今我發現更好玩的了,你苦尋龍脈,我便送給你,然後看你着去送死,看着你因為擺脫不了已定的命運而癡魔癫狂。”
趙無名不欲理會他的瘋言瘋語。
“我從來不信這些,世上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叫我如此。”
巫岷聽後笑的很大聲,松開桎梏住趙無名的那隻手,回到了小可身邊,撫摸着它身上的毛。
“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這句話,痛不欲生,恨不能毀掉一切。”
“你們,都是一樣的,和我一樣,哈哈哈哈哈!”
“誰又能改的了命運!”
他癡癡的笑着,似乎将這些年的苦悶怨恨一股腦的發洩了出來,血淚縱橫,他看着唐帆,不斷刺激道:“來啊,唐帆,殺了我!你不是恨我嗎!”
巫岷分明是在求死,劉湘玉低頭不語,她拽了拽趙無名的袖子,道:“他有必要活着嗎?”
“……沒必要。”
唐帆猛地擡頭,眼中盛滿了恨意,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下來,叫人看着格外心酸。
“你到現在都在逼我!”
唐帆不會武功,也從來沒有殺過人,那常年用來讀書寫字的手正在顫抖,他死死盯着巫岷,手中的判官筆插進了他的胸口。
巫岷終于安靜了下來。
他不是很在乎自己身上的傷口,看向唐帆身後,覺得靈魂終于得到了解脫,感歎道道:“小帆,你終于長大了,長大了也就不需要别人了。”
他抓住唐帆的手,用力按了下去,“我從沒教過你殺人,但你很聰明,總是一學就會。”
“這世間,唯有你能殺我。”
“周子揚在哪?”
“大抵是想起什麼來了吧,”巫岷在地上劃了兩下,“南方褂,江浙一帶。”
他的手開始變得幹癟,頭發從發根變得灰白,他就這樣躺在地上,忽然想起來小時候在南疆也愛這樣曬太陽,便隻剩下一臉的餍足。
他從樹上扯下一根銀線,道:“這陣法是我教瞳崖的,我當時騙他說是辨方向清明台的小陣法,是假的,本來就沒什麼用。”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巫岷,為什麼?”
劉湘玉突然道。
“我說了,第一眼便認出了你,算是報答當年你請我吃飯的恩情吧。”
“是嗎。”
劉湘玉從樹上揪了一片葉子,嘴裡吹着舒緩的曲子。
可惜我今生來世都将魂靈無歸,小女娃你便帶着這首曲子早些回家吧。
巫岷從衣袍裡扯出一個黑色的面具,戴在了臉上,最終沒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