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南山的糧油店裡,蕭銜蟬一行人圍坐在一起,窗外嘈雜聲不斷,所有聽說明月夜碎了的修士都趕來看熱鬧,攪動着一城迷醉的香氣。
白玉京的人前所未有的多,逼得明月夜一邊忙着修整自門派,一邊還要派出人手嚴查各處關卡,免得有心人趁機生事。
吳青雉自從明月夜出來,強撐的身體便軟了下來,時青谷抱着師姐喂藥,此時他也不在意被師姐的靈雞吃谷子之仇了,眼眶通紅,咬牙切齒:“明月夜,好個明月夜!我原以為大門派定都是德才兼備者,沒想到……”
“沒想到盡是衣冠禽獸之徒。”蕭銜蟬面有怅然道,“我也以為名下無虛士……不過我沒讓他們讨着好。”
她和大師兄相視而笑:“大師兄,你将爆炸符都貼對了地方吧?”
“放心。”花沸雪點頭,“我用了師父給的潛行符,跟着露白去了思過崖,将符貼在他身旁,符箓的威力控制得剛剛好,除了離符最近的露白,不會傷到其他人,隻會炸樓。”
早在蕭銜蟬決定去明月夜時就做好兩手準備,若明月夜當真清風明月,那最好;如若不是,她讓二師兄在外等候消息,若有個萬一,就去黑市買些假身份,助他們逃離密州,讓大師兄随他們潛行進明月夜,時刻準備接應。
那時看到玉箫道君隻粗略查探後就要保名下弟子,蕭銜蟬便在飛訊密域知會大師兄。
倘若不是明月夜炸了,隻怕他們也難順利離開。
“隻沒想到他們的思過崖就在主樓下面,主樓炸了,連帶整個宗門都碎了。”
秦含玉拊掌大笑:“這才痛快,恰好那群道貌岸然之輩都在主樓,活該遭報應。”
蕭銜蟬與師妹笑鬧,隻笑不達眼底,她心中時而浮現明亮的今夕樓、威嚴的大能,時而浮現晦暗的浮雲閣、森森的白骨。
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可是知道真相又能怎樣?當人處于弱小時,連正義都得靠強者施舍才能得到,且最後得到的正義說不定還是虛僞的正義。
“娘——”
一道聲音打斷蕭銜蟬沉浸的思緒,大家看向秦含玉,準确來說,是秦含玉袋子裡的蛇。
這條黑蛇在爆炸時突然變成一個裸男,差點閃瞎大家的眼睛,好在裸男的樣貌隻維持了一息,也隻有靠近他的秦含玉看清了他的樣子。
很快,他就從裸男變回了黑蛇,然後時不時張大嘴巴,将嘴角的皮膚都撐薄,字正腔圓地喊一聲“娘!”
秦含玉一臉煩躁與尴尬:“這小畜生不知怎麼的,一開口就喊我娘!”
“許是雛鳥效應。”蕭銜蟬笑,“野獸會把睜眼看到的第一個活物當做母親。”
她說着說着突然一頓,這條蛇是從浮雲閣地下突然出現的,可那裡明明鎮壓的是一條龍啊!
蛇,長蟲,黑蛇,黑龍……
她突然想起什麼,連忙問時青谷:“時道友,你曾說過白玉京的白玉山是從天而降的,是來自上界的?”
時青谷不明所以地點頭。
“白玉京以前也這麼香嗎?”
自打來到白玉京後,蕭銜蟬就嗅到了這裡不同别處的香氣,非花非粉,而是一種醉人的酒香。
時青谷細想:“這香氣好像是和白玉山一同出現的。”
“我知道了!”蕭銜蟬右手握拳砸桌,她看向師兄妹們,“你們還記得白玉京流傳甚廣的那個小曲嗎?白玉山,仙果酒,一個小蟲往裡走,黑漆漆,滑溜溜,小蟲原是條大龍。”
她念出這首本來寓意特别的詞:“咱們在九轉奪靈陣裡隻看到了龍影,那就說明這條蛇就是黑龍!蛇又名長蟲,它又黑漆漆滑溜溜的,就像詞裡說的那樣,小蟲原是條大龍!”
花沸雪将前因後果聯系,跟上師妹思路:“你是說這條龍是和白玉山一同出現的?它也來自上界?”
“是!我有一個大膽猜測。”蕭銜蟬道,“密州不知出了什麼變故,靈脈斷折,導緻使明月夜千百年來能遙挂天邊的靈脈沖氣沒有了,恰好此時,從上界掉下來一座山和一條龍,露白為了明月夜還能像以前一樣維持大派作風,便和黃真人一起用邪陣竊取黑龍的修為,去支撐明月夜懸挂天邊。”
想來明月夜捉龍時雖然隐匿身形,可倒底被人察覺,被人記下來,經過千年時間的沖刷,這段捉龍曆史演變成人們熟知的曲子。
謝無柩垂眸道:“那個陣法裡,陣眼中的玉柱,是龍骨。”
大家看向他。
謝無柩繼續道:“龍之脊骨有九百塊,上可撐天,下可立地,他們施以秘法,以龍骨去支撐明月夜,也難怪在沒有靈脈沖氣的情形下,還能不染塵埃這麼多年。隻是黑龍曆經抽骨囚禁的屈辱,走火入魔,其祟氣都快壓不住了,他們這才布置了九轉奪靈陣,試圖用修士的靈力去壓黑龍的祟氣。”
“原來是這樣,僅僅為了讓門派維持體面,便一而再再而三害人……”張喜鵲悲怒交加,癱軟在地上哀嚎,“這群王八蛋,我們凡人就這麼賤嗎?我們這些普通人隻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啊!難道連這點心願都不能實現嗎?”
蕭銜蟬眼眶泛紅,愧疚如潮水般,讓她感到窒息,她蹲下身:“對不起,我沒能幫小鳳讨回公道。”
她想拍拍張喜鵲的肩膀,指尖卻僵住,蓋因她也是修士,此時此刻,蕭銜蟬為自己能修行而自厭。
修者翻手為雲覆手雨,視凡人如蝼蟻,蕭銜蟬對此話一直沒有确切認知,可今天,她看到凡人被修士當做蝼蟻,低階修士被高階修士當做蝼蟻,或許高階修士在神仙眼中也是蝼蟻。
在這樣的世道裡,她沒法堂堂正正地幫枉死之人讨個清清白白的公道,隻能洩憤,她感到深深的無力。
張喜鵲搖頭,從領口掏出個東西:“蕭道長,你是個好人,我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隻有個福牌,是我爹娘在仙帝祠求來的,雖不值錢,卻保佑我平安長大,又遇見你們這些好心人,如若蕭道長不嫌棄,我想把福牌贈予你。”
蕭銜蟬看着張喜鵲哭紅的雙眼,她想說自己懦弱,想說自己受之有愧,想說自己與那些修士并無不同,可最終她隻是鄭重接過福牌,緘口不言,悄悄推門出去。
哀哀哭聲穿過門,和風遠去。
蕭銜蟬擦擦眼角,打開裝靈石的芥子袋,準備取出一些靈石煉成金銀贈予張喜鵲,也好買副棺材給張小鳳,結果她剛打開袋子,就被滿滿一袋靈石閃花了眼。
蕭銜蟬伸手進去,芥子袋都将她整條胳膊吞進去了,指尖卻一直沒有觸到底還——那張契符竟然是真的!
“你不是很喜歡錢嗎?舍得送出這麼一大筆?”
謝無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蕭銜蟬娴熟地将靈石變成金子,手上動作不停,回答道:“是很喜歡,但有時候,有些東西遠比錢重要。”
“呵。”
“你也别笑我天真,這些錢不全給喜鵲,還有那些早早死在浮雲閣地下的人,他們也有家人,我想拜托吳道友将這些錢送到他們家人手中。”
謝無柩挑眉:“這些靈石是你和同門一起賺的,你這樣處理他們的财産,他們會願意?”
蕭銜蟬自信道:“他們肯定願意!”
“誰說的?”金不禁也走了出來,看到一堆金銀靈石,眼珠子都直了,正要說些什麼,就對上師妹的眼睛,他煩躁地抓腦袋,“算了算了,大師兄是個爛好人,小師妹又是你的跟班,他們肯定同意。”
蕭銜蟬微微一笑。
謝無柩有些意外:“金道友呢?”
金不禁蹲在蕭銜蟬旁邊:“我也同意,千金散盡還複來嘛。蕭妙妙,你多少給咱們留點……”
“知道了,這些靈石給你,你趕快買一些假身份回來,咱們快點離開密州。”
屋内幾人痛哭一場,漸漸平複了心緒。
時青谷擦掉眼角的淚,準備離開白玉京:“明月夜行事實在不光明磊落,諸位要不随我回見南山吧,明月夜雖是密州最大的門派,但我們南山也是不容人任意欺辱的!”
蕭銜蟬搖頭:“不行,若他們真的喪心病狂到殺人滅口的地步,我們最好分頭行動。”她站起身來,向吳青雉和時青谷作了一揖,“我有一事勞煩二位。”
時青谷不等她說完就道:“我明白,是送張小鳳屍骨和她的朋友安全回家吧?你放心,我一定會護住她們的!”
糧油店的後院,米滿倉豆滿缸,時青谷和吳青雉帶着張喜鵲一行人,與蕭銜蟬他們作别。
時青谷依依不舍:“經此一事,我已将諸位視為莫逆,日後一定要常用傳音符聯系。”
他自覺為自己要找師姐的緣故,這才将諸位好友牽扯進明月夜的大陰謀裡,心中愧疚不已。
在看到蕭銜蟬和知己謝棺時他動情道:“好在此番謝道友能圓了做花魁的夢,我這心裡才能稍感安慰些。”
謝無柩默默在自己日後殺人名單上,重重地将蕭銜蟬三個字描紅了。
時青谷又道:“願謝道友與蕭道友鴻案相莊,我黼子佩,比翼齊飛。”
秦含玉瞪大眼睛,猛得轉頭,花沸雪因為轉頭太快,腦袋差點掉了,他摁住頭骨,将腦袋摁回頸椎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兩人一左一右,目光透露着同一個含義:你倆什麼時候背着我們搞在一起了?
謝無柩滿頭問号,什麼?鴻案相莊我黼子佩比翼齊飛是他想的那幾個成語嗎?莫非這見南山修士以為這個妖修傾慕于他?
蕭銜蟬自來到修真界後,為寫狗血文水字數,水到文學素養迅速後退,前面的鴻案相莊、我黼子佩根本沒聽懂,隻聽懂了後面的比翼齊飛。
心想時道友用詞真樸實,就因為她駕雲時常帶上謝道友,直接便用比翼齊飛這個成語。
修真界的修士真的需要九年義務教育提高文化水平啊!
她好心道:“這個成語形容我們不合适,我們倆……”她思索了一下,“應當是雙宿雙飛?不不不……應該是肝膽相照。”
果然将知識都還給老師了,竟然說出雙宿雙飛這樣暧昧形容的詞。
時青谷卻一臉我懂的樣子:“蕭道友放心吧,我明白你的意思,雙宿雙飛這個詞再合适不過!你們除了一同駕雲,并肩齊飛,那天也同屋而眠,正是雙宿雙飛。”
時青谷抛下一顆炸彈,而後潇灑地揮了揮手:“祝願我等再見之日,皆行滿功圓。”
他身後的朋友們則一臉深沉地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
人走了,但讓人窒息的尴尬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