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不怕莫老頭生氣,卻最是怕莫老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着就讓人心煩。
幼時明昭因為身中奇毒,常常大口大口地嘔血,遍尋江南的名醫也沒有好轉,很多次,大夫們直言這孩子活不久。
還不待明昭如何,莫老頭便把那些大夫趕了出去。雖然五髒六腑都痛得似乎要碎掉,但明昭看到胡子拉碴的莫老頭眼睛紅紅,滿臉眼淚的樣子,還是會使勁露出個笑容來,笑話莫老頭樣子好醜。
莫老頭闆着臉,故意激将:“昭昭,你身上背負着全族的希望,你的父母至今不能瞑目,你的仇人在京城享盡榮華富貴,如今你便要悄無聲息地死在江南嗎?!”
可明昭當真以複仇為目标,掙紮着長大,即将進京之時,莫老頭卻極力阻止。
明昭明白,莫問天從沒想過讓明昭報仇,隻想讓明昭順順利利長大,安安穩穩渡過餘生,甚至,這個老頭子還盼着明昭能長命百歲。
明昭苦笑,若是他這回真的死在這青岫山山谷,莫老頭隻怕要傷心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明昭似乎聽到了淺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留在他身側。
明昭費力地睜開眼睛,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張如貌若天仙的面容,那人垂眸看着他,眸光淡淡,仿佛廟宇裡超凡脫俗的菩薩,看似慈悲,卻對凡俗疾苦視若無睹。
明昭卻不在乎什麼神佛什麼菩薩,現在即便是閻王出現在他面前,明昭也得想法子保下自己這條命。
他最惜命。
明昭努力張開嘴,使勁兒發出聲音,隻是聲音嘶啞難聽:“我有家财萬貫,求仙子救命——”
明昭見那仙子似乎點了點頭,伸手輕松将他抱起。
明昭微微松了心神,立時便覺得腦中昏沉再難以支撐,隻是在昏過去前,明昭忽然想到:仙子姐姐的胸口比自己的還平呢——
——
秋日淡金色的陽光從木窗透進來,照在床榻上沉睡的女子身上,平日裡顧盼多情的眼睛閉着,唇色因失血微微發白,一襲淡青色的布裙,烏發披散,容色白皙,像是山間沉睡的神女,令人不敢驚醒她的夢境。
明昭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是卻記不得夢中的任何事情。她慢慢地清醒,翎羽般的眼睫輕輕顫動,緩緩掀開。
簡單幹淨的山間木屋,木窗開着,能看到遠處霜紅褐黃的山巒和流動不定的山岚,屋裡有白楊木梳妝台,放着木梳和幾隻木簪。
明昭躺着的床榻柔軟舒适,有淡淡的香氣,而自己身上已換上了女子的衣裙,右腿上隐隐作痛,但也被包紮過,還有很重的藥味。
明昭慢慢起身下床,左腿慢慢落地,幸好,還能走路,明昭心情略松,往前邁了一步,不想,卻踩住了裙角,猛地往前摔去。
她眼疾手快,使出一招白鶴展翅,伸手抓住了一旁的桌沿,勉強避過了二次受傷,明昭苦中作樂,心道雖然她武功平平,但招式當真是學了不少,也不枉費這些年的辛苦。
隻是,明昭有些局促地看着身上的衣裙,自幼扮成男兒身,她從不曾穿過女子衣裙,現在才發現她用來裹住胸口的雲錦不見了,胸口空蕩蕩的,令明昭十分不自在。
隻是現在除了穿上裙子卻沒有别的法子,明昭環顧一周也沒瞧見自己的包袱,原來身上那身百兩白銀一尺的珍珠灰軟玉錦長袍應當是被泥沙毀了。
她扶着牆挪出去,在籬笆小院裡看到一道晾曬草藥的身影,那人身形修長,聽到聲音,轉頭看來。
露出一張秀美隽永的面容。
——正是救她性命的仙子。
明昭身量已頗為高挑,在姑蘇比尋常男子都高一些,更兼長眉如黛眼含秋水,是極風流多情的面相,行止風雅,風姿出衆,在姑蘇城中出行時往往擲果盈車,香帕滿懷。而明昭走過大江南北也見識過萬種風情,各色美人。
但這山野之中,荊钗布裙不施粉黛的美人,卻讓眼界極高的明昭都失神一瞬,心裡暗道“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古人誠不我欺。”
因為自己現在是女子裝扮,不用顧忌男子裝扮時和姑娘們相處時的男女大防,明昭見仙子走來,便笑道“多謝仙子姐姐救命之恩。”
可仙子姐姐俏臉含霜,輕瞥明昭一眼,拉過明昭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俯身把明昭抱了起來。
仙子姐姐把明昭抱回榻上,神色更為清冷,聲音倒是十分清冽,仿佛初春時融化的雪水:“右側大腿劃傷,已經止血敷藥,需卧床三天。不要随意起身,免得傷口崩裂,浪費我的藥。”
明昭倒是不以為惱,她右腿的傷勢不輕,從山崖跌落時她便知筋脈傷了,這種傷便是由明府最好的大夫治療,沒有半個月也下不來床,可方才自己便能走到門邊,看來這山野之地,也天外有天。
明昭正乖巧含笑,聽着美人的醫囑,卻聽到:“還有,不要叫我仙子姐姐,我是男子,名為容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