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蘊蓉忽然有些感慨：“帝姬是當真喜愛妹妹們呢。”

“孤是姐姐，自然疼愛她們。皇兄今年被挪去了紫奧城最前面的安華宮住，父皇母後看他看得更嚴了，都沒人陪孤蹴鞠了。”她歎了口氣，“良玉身子弱，父皇也不許我帶着她亂跑。”

周雲霏确實是個活潑的女孩，她說話間還擺動了下小腿，胡蘊蓉覺得好笑極了，又想到底是金枝玉葉，被人百般疼愛的，年紀又小心思單純，不怕得罪人也不怕事。胡蘊蓉想到這裡，忽然沉思，自己自從父親死後，就沒有這般過了。恍惚間又是初遇時傅如吟的歡聲笑語在耳邊響徹。

“容華母妃，容華母妃！”周雲霏擺了擺手，把她的思緒了了回來，“孤先走了，你可千萬要替孤保守秘密啊！”周雲霏笑着，一路小跑走了，跑了幾步又轉過頭去，看着胡蘊蓉朗聲道，“我過幾天就去看小妹妹！”

胡蘊蓉真是羨慕極了。

她忍不住抓住瓊脂的手，聲音似乎都發着抖：“瓊脂……你說，我的女兒長大後也能這樣嗎。”

“小主……”瓊脂關切地看着胡蘊蓉，眼裡充滿了動搖和悲戚，胡蘊蓉顫抖着說，“我……我是早産生的她，萬一……萬一我的女兒也像陸順儀和皇後的孩子一樣，小小年紀就夭折了……”

胡蘊蓉越說越是害怕，可她還沒來得及沉浸在這種不安中，耳邊又是一陣笑聲：“胡容華真是百面玲珑惹人憐愛，一天天地在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跟前賣乖還不夠，連淑和帝姬的主意都要打。”

管文鴛在幾個宮女太監的攙扶下聲勢浩然走到了胡蘊蓉面前，胡蘊蓉微微福了個身子：“請管婕妤安，管婕妤萬福金安。”剛要起身，餘光卻見，管文鴛旁邊的宮女輕聲在她耳邊附和上一句，眼睛還直勾勾看着胡蘊蓉，讪笑道：“娘娘，胡小主出身微賤，自然見誰都少不得曲意奉承。”

胡蘊蓉擡起頭，管文鴛昂着首，嘴角淺淺勾出一絲得意的笑意，又看那宮女一眼，那宮女繼續擡高聲音，吐字清晰：“到底比不得娘娘，父兄是平複逆臣謀反一事，和揭發甄氏的大功臣，罪臣之女，如何上得台面，隻會用些歪門邪道，也不看人家看不看得上她。”

胡蘊蓉直覺當頭一棒，忍不住攢緊了自己的拳頭，忍耐着，最後還是笑着撚起一塊絲帕到嘴邊，眯着眼睛笑道：“婕妤姐姐心善，可難免放縱了宮女和奴才，妹妹聽着也就算了，若是在皇上面前也這般……”胡蘊蓉話沒有說話，管文鴛“诶”了一聲，故作驚訝：“誰是你的姐姐，何況，景素說得有哪裡不對嗎？”

那叫景素的宮女更是洋洋得意起來：“我們家娘娘心善，可不像有些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投機取巧地進宮來騙皇上，現在生了個帝姬，就以為自己真的野雞變鳳凰。”

胡蘊蓉汗顔，心裡已是極大地不痛快：“留得三分面，日後好相見。這樣的道理宮女不懂，管婕妤會不懂？”

“日後好相見。”管文鴛鄭重複述了這句話，“那也得看是對誰。”她橫眉繼續道，“你知道嗎，我平生最恨哪種人，一是亂臣賊子，二來就是你們這種屍位素餐，沐猴而冠的所謂宗親。皇上聖明，可身旁總有小人，本宮，就是看不慣你這種。父親就已是罪臣，還扯着裙帶關系做着米蟲。景素也不過說幾句實話，你又生什麼氣。”

胡蘊蓉一向最敏感自己父親是罪臣的事情，她知道，管文鴛位份高于自己，她動不得，但哪裡輪得到一個宮女當着自己的面踩在她的頭上，胡蘊蓉向身後跟着的小太監尖聲道：“去掌景素的嘴！”

“敢！”管文鴛高聲道，上下打量了下胡蘊蓉，“看看你是什麼德行，也敢喊人打本宮的奴才。”

胡蘊蓉眼刀犀利看着那個小太監，已是有幾分不耐煩：“還不快去！”那小太監卻是猶猶豫豫，明顯是怕得罪了管婕妤，吃力不讨好。胡蘊蓉咬咬牙，景素笑得更是猖狂：“到底是容華出身髒，連自己宮裡的奴才都瞧不……”

啪的一聲。在場所有人都忽然屏住了氣息，景素捂住剛剛被打的右臉，尚遲疑着，胡蘊蓉又在左臉上打了一巴掌，這一下更是厲害，臉上明顯紅了，胡蘊蓉随意折過旁邊從中一根枝條，又打了過去，景素這下是真的疼哭了，但是來不及躲胡蘊蓉的下一次鞭打又到了腿上去。難以想象素日病弱的胡蘊蓉為何會有這樣的力氣。

她進宮以來從來謙遜，如今卻狠狠地好像厲鬼，嘴裡也沒有任何禮儀可言，一字一字都從牙縫裡咬出來似地狠：“我出身低賤！你是什麼東西！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嚼舌根說我出身低賤！”

管文鴛明顯是被這陣仗吓住了，她何曾見過胡蘊蓉這樣，勉強鎮定下去，說道：“胡蘊蓉！你！”

胡蘊蓉轉過頭，景素現在被打得渾身癱倒在地，木枝上的尖刺刮爛了她的衣服，皮膚也略微露了出來，景素軟着腿腳隻是用手掩護自己，顧不得體面開始痛哭嗚咽，胡蘊蓉狠狠瞪着管文鴛，那一瞬間，管文鴛忘記自己其實是比她位份更高的嫔妃，她害怕這個瘋女人下一刻就把木條朝自己打來。

胡蘊蓉道：“婕妤禦下無方，就由我來。”她說畢，這一記木條又狠狠向景素露出來的皮膚打去，沒幾下就見到了血，慌亂之中管文鴛喊了出來：

“還不快去請皇上和皇後娘娘！”

鳳儀宮之中，胡蘊蓉跪在青石闆上久了，疼是不疼了，腿已經像不屬于自己的般麻木。管文鴛哭哭啼啼：“皇上和皇後娘娘可要為嫔妾做主啊！景素是嫔妾的陪嫁，她如今人都暈了過去，要是有個好歹，嫔妾的臉面何存。”

玄淩轉身，龍袍的一角在胡蘊蓉眼前晃悠，他斥聲道：“哪怕那景素言語失當在先，你未免下手太狠！何況你一個嫔妃，自己打宮女是成何體統！”一旁的朱宜修眼神淡然，良久才開口道：“胡容華此舉确實有失妥當。”

“朕真是想不到你如此心思惡毒。”玄淩明顯是惱怒了，他最看不慣這些淩辱宮女太監，有失體面的事情，胡蘊蓉脫簪批發，烏黑的長發像瀑布一樣垂在腰後，因低着頭，前發略微遮住了她的神情，隻能看到嘴唇隐約在動，隻一刻，胡蘊蓉閉上嘴。咬了咬牙，把她的頭擡了起來，一雙杏眼含起晶瑩的眼淚，抓住了玄淩的衣角，弱聲道：“表哥……”她跪着前行，朝着玄淩的身前，聲音哽咽道：“那宮女滿口胡謅！竟然說蘊容出身微賤，蘊容實在氣不過……蘊容，蘊容可是表哥表姐的妹妹啊！”

“是表哥表姐女兒的生身母親啊。胡蘊蓉雙手捂面，擺了擺頭看着是多麼的無助和無奈，“就算說蘊容也無所謂，可是，表哥表姐，還有咱們的孩子……蘊容……蘊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宮裡誰不知道蘊容是表哥和表姐的親人，皇家的顔面豈能被一個小小宮女侮辱！今日敢說蘊容，亂了尊卑次序，明日豈不是就是表哥和表姐本尊！将來還怎麼得了！”胡蘊蓉說得越發激動，茫然間又覺得自己這樣可笑可憐，眼角滑過淚來，擡頭看向玄淩道：“太後娘娘和蘊容說過，剛誕下表哥和真甯表姐的時候，宮裡人也瞧不起太後娘娘，和表哥真甯表姐，蘊容彼時聽得心酸，如今表哥登基，貴為天子，怎麼還能如此容忍這起子小人猖狂，有損表哥的威嚴！”

玄淩低頭，沉吟片刻，管文鴛臉上有點擱不住了：“胡容華，你少拿皇上和皇後娘娘作筏子！”

“表哥……”胡蘊蓉哭得真切。這般放低姿态，玄淩難免有些猶豫，他本來就看不得管文鴛拜高踩低，現在更是怒喝道：“好了！蘊容做事是偏激了一點，可你禦下無方，這也是事實！”胡蘊蓉一把撲進了玄淩懷裡，淚眼摩挲：“表哥，蘊容知道錯了，蘊容一心隻想着表哥和表姐，但這也不是理由，還望表哥懲戒。”

朱宜修溫聲笑了笑：“何罪之有？馬上小帝姬也要滿月禮了，你才做了社稷功臣，我和皇上犒賞你還來不及，隻是那宮女……到底現在也沒醒過來，傳出去也不好。”

“也不是什麼緻命的傷，藥酒擦擦也就沒事了。”玄淩忽然說道，管文鴛顯然還不服氣，嬌聲道一聲“皇上！”，玄淩慢慢松開懷裡的胡蘊蓉，“管婕妤，禦下無方，罰俸一月！就這樣定了，朕還有事，先走了。”

“表哥……”胡蘊蓉怔住，眼淚還在那裡掉。

朱宜修恭恭敬敬行了禮：“恭送皇上。”李長擡眸看了眼玄淩，玄淩點了點頭，李長會意，拂塵橫空，殿内隻聽得李長尖銳的嗓音道：“皇上擺駕宓秀宮！”

胡蘊蓉木然地在那裡繼續掉她的眼淚，一聲不吭，管文鴛耐不住性子，扯着嗓子道：“皇後娘娘您看看！皇上又去找那個賤人……了。”她頓住，隐約感覺朱宜修的神色冷漠不似平常，暗暗地又把話吞了回去，細聲道：“臣妾先告退了。”

“表姐……”胡蘊蓉淚眼看定朱宜修，朱宜修嘴角淺淺笑了出來：“好了，你也累了，先回自己宮裡好好休息吧。”

胡蘊蓉僞裝出努力止住啜泣的樣子，低低說了個“是”字，起身，跪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她的腿麻木得厲害，剛抽出一步，就要摔倒了似，瓊脂扶着她，回到了長樂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