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前,林老夫人等并不敢插聲,也不好擅自忤逆,哪怕李紳這時問句話,家中老小仍得恭敬回答。誰也沒想到那位宮中的九五至尊竟會出現在此,連夜奔赴,以往從不曾預料會目睹龍顔的衆人隻得愣在那兒,靜觀其變。
李紳不喜叫人看着,一揮手,宮廷侍衛紛紛上前将閑雜人等驅趕出了中央庭院,鎖在一間不大不小的東廂房中。若是旁人,林老夫人等必然不住地大聲呼喊,可外面卻不是她們能沖破宗族禮法去對抗的一位人物。
林老夫人深思罷,引着許氏等人,一齊跪下懇求“陛下開恩”,隔着門窗,此起彼伏的聲音沒有哭聲,卻令人有種潸然淚下的緊張。陳绾月忽然間掉了淚。她低眸望見腳下,一顆心沉若寒冰。
她隻消用手一捏,冰也就稀碎。仿佛一切與韋延清有關的記憶也跟着碎了。
李紳缱绻的昵語輕輕落下,一句又一句淩遲着陳绾月的血肉,進而深可見骨,她隻是沉默着,柔若無骨的小手輕緩撫摸兩個孩子的後背,她把他們擁入懷中,試圖擋去所有屬于自己的氣息,故而消失在李紳的眼前。
她阖上眸,臉偎在其中一個孩子不安的肩上,一行珠淚懸在腮邊,緩慢下滑,又急速墜落。
不久前,崔老夫人在信上關切詢問,求證他們何時成婚,畢竟家中無阻礙,兩方無親約,又同往幽州長居,完婚是必然。她突然想起了韋延清,更記起了那日看信時候他的回答,比過去所有時刻都要清晰地一一浮現在她的心口。
韋延清是這樣說的:“我們耽擱太久,這次回來便可完婚,如何?”
她自是點頭答應,并且一面為他安危着想,為戰事和将士們揪心,一面暗暗歡喜期待着那一日立刻出現在眼前。她不是迫不及待想要嫁人,而是想要迅速有個恰當的結果。這麼久過去,若是再尋常些的人家,經此幾番波折,早也成了親,何況朱門繡戶,追究體統。
隻是到如今,紅燭尚未燃,諸事不休。
這倒也罷,兩人在一起實屬不易,眼看一紙婚約即将圓滿,卻又再生事故。天下亂,夫君出征。帝王耍戲,妾不能避。若是可以,陳绾月直想轉過身來,問一問身後那人,到底為何揪着她不放。然而這種話太過無理,她頃刻間打消了那不必要的意念。
陳绾月語音艱澀:“懇請陛下仁厚,不要再追來了。”
這邊話音剛落,一旁的德公公忽然笑眯眯走上前來,彎腰恭敬候在李紳身後不遠,對護着兩個童稚的絕美女郎徐徐開口,聲調歡快:“姑娘什麼都不必擔憂,皇爺一切都替您顧慮到了,不要說您誤跟相公,錯過與皇爺的一段情,姻緣這東西,奇妙着呢,若我們皇爺是一介草民,縱使心有愛慕,也不敢耽誤姑娘的錦繡前程,可巧的是皇爺後宮佳麗三千,甯肯隻取姑娘一瓢飲。”
“如此一來,既是兩情相悅,又管那些個他遲我已嫁的前塵往事做甚?真要深想,這也不乏是門巧宗,天底下也隻您與皇爺這樣一等一的俊秀才有這麼幾番波折,幸而還能相遇,這不是天定良緣,是什麼?姑娘呐,我們皇爺都不介意,以往那些事,就讓它過去吧!以後想來,也是您與皇爺該有的命數,這就叫苦盡甘來,自有一種情味在其中。”
德公公說了這麼一大段肺腑之言,滿院宮人都禁不住為帝王癡情而落淚,再一觀察,但見兩個男俊女美,一個傾國傾城難描畫,一個風流倜傥腹有墨,都是獨一無二的頂好人物,不由得将“韋二爺與夫人感情極好”的聽聞忘卻三分,竟懷疑起另有隐情。
帝王情史瑰麗壯闊,見證如此一幕,衆人紛紛匍匐跪下,齊聲請言道:“請姑娘跟陛下回去吧!”
陳绾月心中郁堵,活似一盆無名髒水潑下,從始至終,她都與李紳沒有過男女之情,如今卻都以為她與李紳有不可言說的私情,這對誰都不公平,無論是韋延清還是她,甚至是李紳。如果他還有風度的話……
她轉過臉去,一雙美眸緊緊盯着李紳,後者靜默半晌,嘴唇有所啟合。
李紳眼光凜然,如高牆不可撼動,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骨節分明的手指點在她眉心處,擋住了他的一半身形,陳绾月駭然驚懼,一時忘記避開。
他彎唇含笑道:“朕若回了長安,必要親駕相府,拜見崔老夫人,謝她老人家把你養的這般大,再見一見韋丞相,說來他也是朕的丈人,宮裡宮外不常私見,倒要趁此機會同他叙叙闊才好,順便再賠個罪。”
陳绾月回過神,一手拍開李紳,直覺他這番話另有其意,卻又揣摩不出到底是因何故,韋伯父得罪他?不大可能,畢竟以往沒少得罪,皆因宜貴妃的緣故得到饒恕。
她眼睛瞪着他,一言不發。
李紳隻是一笑,分明磊落,又透着說不上來的陰狠:“宜貴妃不懂事,又怎能養好皇嗣?朕讓她将胎打了。如此給個教訓,以後你進了宮,沒人敢欺負你。”
“此話何意?”她蒼白着臉問。
不等李紳回答,陳绾月淚流滿面,忽然間心如刀絞,不知所措地失态拽住李紳衣領,如此大膽的舉動,使一旁的德公公大呼幾遍“使不得”,李紳卻低眸沒什麼表情地瞥看一眼,并沒推開她,也沒發脾氣,隻随她惱怒:“那是你親生骨肉!”
同樣也有萬千委屈在心頭。她痛恨他,這個肆意橫行,又糾纏自己的男人。陳绾月一遍又一遍地無聲渴求,若是韋延清在,該有多好,她不求他能擋住眼前這個人,隻要兩人此刻互相擁抱就好。韋延清呢?他知道後,會怎麼看待她?
她當然清楚,他并不會牽連自己,可李紳的所作所為,又是為一個情字,怎又不算因她而起?她不怕他沒有道理去妄加責怪,他不是這樣的人,令她痛苦的是,兩人之間仿佛又将壘起一堵厚牆,隻要韋延清往牆外邁一步,大抵韋茯雪的慘狀便會在他腦海中想起。那畢竟是他的親妹妹。
陳绾月年少失去至親,尤為重視親緣,故也時常不與韋府家眷争論什麼,隻求安穩度日,以和為貴。她這麼想着,又不能肯定韋延清的态度,不覺疲憊萬分,仿佛總有一條紅線,在戲耍着這段“姻緣”。
每逢要靠近,卻又驟離。
陳绾月從未如此絕望過。
她第一次帶着恨意,去看一個人。李紳觸及這道目光,隻覺水光潋滟的眸子裡充滿霧氣,仿若冬日寒林之中的麋鹿,一路磕磕碰碰,堅定着往前跑,又可憐見兒的忽然迷了路。無措,悲憤,絕望……
還有思念。
李紳一怔,她在想誰?
陳绾月卻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再也忍不住地凄楚哭出聲來,周遭黑夜如幕,陰森森地罩下來,輝煌明亮的燈燭在此刻也顯得猶如鬼魂。她不明白,為何有無數隻手在拖拽着自己,往黑暗中去,不允許她見半分日光。
即使有,那也是短暫的。她伸手去碰,天合上了,雲飄走了,仍舊是她兒時常見的江南陰雨天。老宅有一處天井,她偶爾坐在藤椅上看雨,檐水飛若流銀,饒是無窮無盡的甯靜,竟也好過盛世如夢的長安城中那數不盡的悲歡離合。
她不在長安,這種時候,腦海中想的又隻有長安。仿佛一瞬間穿回她才來那日,上元佳節,冬雪壓枝,再一轉,又是國公府上下的歡聲笑語,崔老夫人慈祥的面容。陳绾月睜開眼,周圍并沒一個熟悉的人,隻有李紳變化莫測不斷審視着她的眼神。
陳绾月的痛恨突然消失了,一幹二淨仿佛從未來過。她無理地在心内祈禱:韋延清,你若再不出現,那我們就完了罷。
這是一種無助到極緻,思前索後,帶來的木然。鈍鈍的如刀似劍,割在心上,血流如注。待他行軍回來,看到李紳,會怎麼想?也或許,兩人根本不會再見,幾日過後,會發生什麼,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