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卧室出來了,她正和季嶙坐在草席上搭積木,兩人有說有笑的,氣氛一點也不似他們這邊凝重。
他們三個大人都有意識地不讓這幅安詳的場景被打斷,聲音也壓低了許多,不知道随因有沒有聽到,随嘉聿還是不想要她聽到的,有時候心裡知道的少一點,負擔也就更少,也就能自由自在一些,他希望随因未來都能過上這樣的日子,而他,他會努力讓她過上這樣的日子。
“我想帶阿因走。”
随嘉聿又重複了一遍。
“你……和他果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許月環道。
随嘉聿知道許月環口中的“他”指的是誰,他愣了一下,許月環此刻的眉頭緊皺,眼底顯露出悲傷和無助的底色甚至帶有憤恨,如果不是錯覺,就像在質問他,為什麼他會逐漸變成那個人。
随嘉聿第一次接收到母親對父親的怨恨情緒,大概,恨是大于怨的。
他不可否認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可為什麼,在自己執着于妹妹這件事情上,會讓她覺得自己像父親。
随嘉聿确信,他和妹妹的苟合并未留下任何馬腳,他目前的身份充其量隻是一個“不想妹妹在家受苦”的哥哥而已,可為什麼,她會用這種表情對着他?他很久沒有看到母親臉上帶有這種極端到發指的神情。
随嘉聿沒有刻意去回想,腦海裡自然而然就浮現了出來“最後一次的場景”——許多年前許月環告訴自己,父親要把他送出去,問他要不要走,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把他送走,他隻想和妹妹待在一起,于是便憑心而答,已經成年的他并不覺得自己做不了這個決定。
而聽到他如此回答的母親反應卻讓人不寒而栗,許多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到底是何種情緒居多,他一點也看不透,所以他記到了現在。
如果說那會兒她也是如此,透過平均不過十四歲的他們,預見父親的影子,那麼一切都合理了起來,原來一切都那麼有迹可循。
“媽,有時候覺得我和随因都不是您的孩子,我們是做錯什麼了嗎?”随嘉聿幽幽道。
許環月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接近夏日的夜晚已經有了蟬叫聲,高頻反複,吵得讓人感到厭煩,過了一會兒,她反問:“跟你走,你要讓她住在哪裡,和你擠在廠裡的宿舍?還是跟你住着一個月一兩百的屋子挨着廁所睡覺?過了六月她就十八歲了,阿聿,你覺得跟你擠在一起合适嗎?”
這些都是最現實的問題,随嘉聿無話可說,他沒有辦法坦白兩人之間的關系,隻能道:“我知道避嫌,我是她哥,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給她最好的東西。”
何月環“呵”了一聲,冷笑道,一改常态,在随嘉聿看來那就像被他拆穿後形成的保護色:“我也是她媽媽,我給了她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個學上,不用外出打工擠多人宿舍。”
“你知道她現在這樣的生活已經超過許多人了嗎?我當年十七歲就嫁給你父親了,我現在還沒給你妹妹相看人家,嫁出去的日子可比現在難過多了。”
随嘉聿不想讓步:“但這與一開始的約定相悖!”
何月環已經轉身走了,沒再搭理他,她抱着季嶙起身,不管季嶙多麼想親近随因她也沒有松口,可她有意識地對她的小兒子收斂着不好的情緒,在轉身回房時,還對随因說了一句:“飯在廚房,帶你哥先去吃飯吧,晚上早點睡,有什麼事情明天空了說。”
她走後,季晉興也沒逗留,跟着她回了房間,連飯都沒吃。
随因還是保持着那個姿勢在草席上端坐着,她就那麼看着随嘉聿朝她走來,蹲下,抱住她,在她耳邊說了好幾句對不起。随因輕輕拍打着随嘉聿的背,這次換她安慰他了:“我才是應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哥,我們去吃飯吧,以前過去的事情也就過去了。”
“阿因,真的要跟我走,對吧。”他埋在随因的頸肩,向她确認着最終的回答,他或許想要回答來加固自己的決定,不讓樹立起來的堤壩再次被洪水沖塌。
“對,不管怎麼樣。”她道:“因為我愛你啊。”
随嘉聿第一次聽到随因這麼說,他隻覺得眼眶發燙,喉嚨已經被燒壞了一般,隻發出了一個“嗯”的發音,還有些嘶啞。
“我也愛你,阿因。”随嘉聿将臉埋得更加進去了些,“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聲若蚊蠅,無法聲張,振翅聲隻有他們彼此能聽到就好,外頭不知道何種動物的奏樂聲早已将他們呢喃覆蓋,不用怕會被人聽見。
随因坐着有些腳麻,随嘉聿攙扶着她到椅子上,并蹲下來給她揉腳,後面又自己一頭紮進廚房去替她準備晚餐。
在看不見的地方,随因扣弄着左手指頭上的繭子,将表皮撕掉,差一點都要滲出血來,她動作娴熟,像不止一次做過這件事情,看着随嘉聿從裡頭将晚飯端出放在她面前,她便停下了動作,将左手藏于衣服底下,右手提起竹筷,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一切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