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葉蘭绡便出發去了學校,她第一次走這條公交線路,因此要比其他同學提早出發。
教室裡還沒什麼人,劉軍倒是來得早,已經端坐在座位上大聲讀英語了。劉軍的英語發音慘不忍睹,葉蘭绡似乎預判到和這裡的環境碰撞後,他會因為口語自卑了。
劉軍今日穿着新發的今輔中學深藍色校服,整個人筆挺挺的,面貌雖沒大變,但氣質也算煥然一新。
葉蘭绡剛把書包放下,劉軍便提醒道:“去三輔樓的校務處領你的校服吧。”
“這麼早,校務處就開了門嗎?”葉蘭绡問。
劉軍神色有些猶豫,隔了一會兒才說:“校務處開門很早的。”
葉蘭绡沒多想,轉身朝樓下走去。
葉蘭绡來到三輔樓,發現輔樓的大門果然開了。她的視線在一個個門牌上逡巡,終于在大樓第一層的末端找到了“校務處”的牌子。
隐隐聽見門後有暧昧喘息的動靜,葉蘭绡想敲門的手猛然停住了,她把視線從微微敞開的門縫中看去,隻見一個女生蹲在一個男生面前,頭部賣力地起伏。男生靠在牆上,眼睛半閉着,似是享受。
——男生是著名的梁峪甯,女生則是彭夏。
葉蘭绡意識到不對勁,轉身便準備離開。誰知過道裡傳來男生的聲音:“喲,鄉下來的新同學,早上好,一大早在校務處門口鬼鬼祟祟幹什麼?”
張思澤眼神玩味地看着她,堵住了她的去路,順便給門後的人明示了她的身份。
如果說葉蘭绡昨天還在懷疑張思澤的惡意的話,今天她已經斷定這個狗男人和她上輩子有仇,這輩子也要不死不休那種。她盯着張思澤,終于發現了他的眉眼處有幾分熟悉,黑色潮汐在她的眼中翻騰了幾轉,很快便被壓了下去。
身後的門被打開了,梁峪甯走了出來,身上有宿醉的味道。
他把她圈在小角落裡,低頭,視線與她平齊:“新同學,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知道深淺吧?”
她态度坦然起來:“我沒見過您,不認識您,永遠也不會認識,自然沒什麼可說。”
梁峪甯想不到她會這麼回答,為了洗脫嫌疑,居然話說得這麼不留餘地,什麼永遠也不會認識他。她不知道全校最繞不開的人就是他嗎?
“我可是認識您呢,”他學着她小學究的語氣,“您叫葉蘭绡對嗎?‘一曲紅绡不知數’的那個‘绡’?您要來今輔交流的文件還是我幫忙蓋章的呢。”
梁峪甯有一個巨大的優點,記性很好,隻要進入他視線的東西,他幾乎都能記住,葉蘭绡的名字有些獨特,他多看了兩眼便記住了。
再加上這次的交流生中隻有她一個女生,梁峪甯很快就把名字和她本人對号入座。
葉蘭绡氣結,感覺過敏引起的眼眶發紅的毛病更嚴重了,眼眶似乎都要腫起來了。
葉蘭绡坐在教室裡,直觀地感受到了今輔中學的強大之處。
這裡的老師講課深入淺出,旁征博引,能迅速洞察學生的心理并及時作出反饋。他們的教學工具多樣,很多教材教具都引進自國内外教學一線,能将知識直觀地傳達給學生。
葉蘭绡快樂地吸收着課堂上的知識,不管面對怎樣的環境,她一直是一個很珍惜學習機會的好學生。
下課鈴響起的時候,葉蘭绡拿起保溫杯去飲水機裡接水,張思澤正好在旁邊和一個男生打鬧,張思澤一推,那個男生便撞向葉蘭绡,葉蘭绡手中的杯子掉落,熱水濺起,潑濕一片地面。
“對不起啊同學,不小心碰掉你的保溫杯。”張思澤故技重施,嘴上說着道歉的話,手上做着欠揍的事。
葉蘭绡蹲下去撿杯子,張思澤用腳像運足球一樣運走了杯子,杯子被男生們哄搶着,在過道上叮叮哐哐地響了起來。
葉蘭绡知道,有人組織了這場對她個人的霸淩。
一直到上課鈴響,葉蘭绡才找到了她的杯子,粉色貓咪圖案、胖墩墩的保溫杯已經凹下去又凸起來、顔色駁雜難辨了。
葉蘭绡撿起杯子,把它珍而重之地放進了杯套裡,就好像它完好時那樣。
她端坐在座位上,醉心于學習,對周遭的一切置之不理,也沒有向老師告狀的意向。
起哄的少年們反倒局促起來,似乎很滿意她的識相,為她不怎樣動怒;又似乎不滿意她的識相,同樣是為她不怎樣動怒。
雖然他們家境優越,見多識廣,但畢竟沒真正曆過什麼事,他們在這個落後地區來的交流生身上發現了一種仿佛曆經世事的沉穩氣象。
張思澤神色郁郁,葉蘭绡知道他遲早還會出手對付自己。
梁峪甯旁觀了這場風波,他從高高壘起的書縫裡看去,女生白色花蕾絲衣領一絲不苟地遮住脖子,花托托舉着一個虔誠的小學究腦袋,她坐在那裡,又端莊又乖順的,像望彌撒的中世紀修女。
梁峪甯攤開書,似乎為腦海中對新同學的形容感到好笑,“上語文課上傻了吧。”
他甩了甩頭,像鴨背上過水一般,一下便把腦海中嘈雜的想法甩了出去。
這節課是英語課,今輔中學國際班的大部分同學都有海外背景,英語說得像母語一樣好的人不是沒有。
讓葉蘭绡驚歎的是,原來他們每個學期都有翻譯作業,由學生組成翻譯小組直接對接原作者進行翻譯,如果翻譯出色,那麼學校的出版社就會考慮幫學生出版這本書。
葉蘭绡手上便拿着梁峪甯和幾個同學去年合作翻譯的書,書拿在手上有些分量,有12個part,葉蘭绡通過序言知道梁峪甯翻譯了後5個part。
這是一本奇幻冒險類讀物,這類書有一段時間很是風靡,書的總體脈絡便是一個鄉村牧羊少年通過種種努力,最終鬥敗惡龍、成為英雄、走上人生巅峰。不知道梁峪甯自己信不信了。
葉蘭绡很熟悉這類叙事,她承認梁峪甯的優秀,也承認梁峪甯的讨巧。
英語老師看着新來的五個學生,呼籲各個班級小組将他們吸納進去,不讓任何一個學生落單。
劉軍被吸納進了張思澤所在的翻譯小組,葉蘭绡知道了他們早上的勾當,其他三個男生也懵懂地被接納。
隻有葉蘭绡落單了。
班級裡的動向是十分明顯的,在座的各位也都是聰明人,知道葉蘭绡明裡暗裡得罪了人。
“老師,我一個人也能組成一支隊伍,還有哪些書沒被翻譯,我可以和原作者聯系。”葉蘭绡不卑不亢地對老師說。
英語老師無奈地掃視了一遍講台下的學生,沒有學生響應她,隻得說:“還剩下一本極為晦澀、即使在原作者本國也是傳播量極少的書,你确定要翻譯嗎?”
葉蘭绡接過這本書,一下子便被吸引了,書的封面是一大朵旋覆花,粗略翻譯一下便是《旋覆花夢》,剛好她家就住在旋覆花園,那是一個一想起便令她動容的地方。
葉蘭绡覺得這是天時地利的巧合。
“下課後我把作者的聯系方式發給你,你要自己去聯系。”
英語老師說完又補充到,“翻譯不出來也不要死磕,裡面迷惑的詞彙太多。”
葉蘭绡迫不及待地翻開了書,果然作者用了一種極為晦澀的表達去描述極為玄妙的夢境。
這本書太小衆了,和其他同學翻譯的書都不一樣。那些書是大衆可以讀的通俗讀物,能極大滿足譯者的虛榮心和成就感。
葉蘭绡把《旋覆花夢》定義為孤獨問道者的私密呓語,是隻有自己和他的知己才能讀懂的加碼語言。
班上傳來一片嘲笑聲,張思澤欠欠的聲音響起:“牛皮要被她吹大了,一個人翻譯一本書,其他功課不學了嗎?”
英語老師感受到了班裡同學對葉蘭绡的排斥,言語間多了份維護:“張思澤,眼睛别總盯着其他同學,你把這段話翻譯一下。”
張思澤懶洋洋地站起來,磕磕絆絆地翻譯起來。葉蘭绡發現,相較于其他國際班的學生,張思澤的英文翻譯能力很有限,她猜測他是班上為數不多走後門進來的學生。
葉蘭绡放學後便給原作者Charles.Z.H發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郵件,希望他能添加她的聯系方式,這樣他們能更方便的交流,發完便充滿期待地等待他的回複。
班裡的同學大多數沒走,都留在學校上晚自習。
看見葉蘭绡老神在在地坐在座位上,班主任白老師叫她:“怎麼還不去領校服?校領導馬上要來視察學生的儀容儀表了。昨天我就讓班委通知你去校管理處領校服,今天你還穿着私服晃蕩了一天。”
葉蘭绡連聲抱歉,班主任絮絮叨叨地出了門。
葉蘭绡覺得他其實人不壞,隻是有些唯上主義和虛榮,愛做表面功夫,心思很淺。
葉蘭绡正要去校管理處,彭夏叫住她,手裡拿着一套校服:“你的校服我昨天幫你拿了。”
葉蘭绡了然地接過校服,銀色金屬紐扣在深藍色校服上發出泠泠冷光,一如今輔中學的作風,華美又疏離。
==
耽擱了這麼久,食堂都快下班了。葉蘭绡隻好去烘焙店買吃的。
她喜歡學校烘焙店裡的烤紅薯和烤雞蛋。
烤紅薯沒有絲毫經絡,烤到流心,一口下去,香甜味道滑入腹腔;烤雞蛋挑的雞蛋個個又大又圓潤,烤出來的蛋白則呈現一種淡淡的焦黃色,邊緣很有嚼勁,蛋黃有一種幹香,趁熱吃下去,仿佛能吃到火的香味。
葉蘭绡坐在烘焙店吃完了烤雞蛋,握着烤紅薯向教學樓走去。
四月份的天氣有些熱了,葉蘭绡把校服外套拿在手上,隻穿着白色襯衫走進教室。
教室裡安靜極了,想必同學們都整理好了妝發服飾,等待教導主任過來驗收成果。
她剛一推開教室門,一盆涼水兜頭澆下,把她的襯衫和外套都弄濕了。那水還帶着濃濃的腥氣,呈現一種不正常的淡紅色。
葉蘭绡低頭,在盆裡發現了一塊用過的姨媽巾,一抹淡紅從姨媽巾滲透出來,她眼尖地看到用過的地方是黑紅黑紅的顔色。
葉蘭绡想不出有誰會幹如此下作又刁鑽的事,要是她知道是誰,她會把姨媽巾塞進那個人嘴裡。
周圍鴉雀無聲,所有的同學都在回頭看她。
葉蘭绡懷着滿腔上湧的血氣,知道今天這一戰避無可避了。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彭夏,彭夏面色有些慘然,葉蘭绡隻把目光在她臉上稍做停留;她去看劉軍,劉軍低着頭不敢看她;她又找了找張思澤,發現張思澤早不知去向,這人向來是不上晚自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