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一下了班沒給莫老五聯系。
她打了輛車,在夜的城市裡駛向一個熟悉又寂靜的地方。
如果夢到故人,醒來為他們點根煙本來是習慣。她會把煙點燃,聞着氣味任它燃盡,如果有一捧土,她會豎進去,白煙飄蕩,是根香燭。
她不想解釋個人習慣,私人儀式和緬懷不需要帶好奇心的看客,更何況昨夜生理期來的雞飛狗跳。
隻是難得夢到了,她總要去看看。
墓園的碑林林總總。高挑的暗光稀稀,在碑上淋着些許鯉魚身上的鱗黃。她輕車熟路,在這片諸多逝者長眠的草地上穿行。靜悄悄的,隻聽得腳下青草的窸窣和頭頂鳥雀的啼叫,一排排石碑緘默,在酷暑時節持續着冰冷的吊唁。市區的聒噪仿佛有了眼力見,直接躲得遠遠的,隻有孩童歡樂的嬉戲時遠時近,她慢慢呼吸着,眼裡放不下具體的路,她的雙腳為她引航,帶她回到再熟悉不過的航标。
她蹲在碑前,把手裡的谷物威士忌開瓶,拿了兩個小杯子倒上。
“導師姐。”她碰了碰杯子。擡頭在暗光下深深望着十字墓碑上的小像。這張照片選得好,是所有人公認最漂亮的一張。栗色的短發在轉頭時揚起,笑容堪比暖化積雪的朝陽。她才華橫溢,朝氣蓬勃,如果她還在,她依舊會懸壺濟世,更會功成名就,會帶着那顆高潔的心,做永不辜負理想主義的标杆。
元一默默抿了一口酒。酒進了嘴,咽下去,她沒去品味,隻知道自己喝了它。像她厭惡的形式主義,像她不允許出現在工作時的心不在焉。隻是她時常這樣,總是這樣,她知道如此這般的由頭,選擇縱容,于是麻木了,習以為常了,自然也就不那麼在意了。朋友的生離死别與台上的無能為力堆積如山,像這墓園靜置的千千萬萬,主人帶着所有愛恨情仇鑽進了地裡,又在一夜間讓這念想拔地而起,無論好壞,如此存在,在與不在,終難忘懷,隻是執念與怅然各有各的酸苦辛辣,嘗久了,自有适應的方法。
她渴望又沒有勇氣夢到她。
那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B-級任務。一批技藝精湛的年輕醫生相會,個個在台上都能以一抵三。大家歡聲笑語,衆志成籌,拿敲開殼的雞蛋或是“骨折”的螞蟻比本事,玩兒摔跤強身健體。就連一心隻想做研究的泰蘭尼也會被硬拉着玩兒。她那時是整個項目的心胸外科組組長,帶着他們七個負責整個營區的心胸外科手術。這幾個人都是世界各地和泰蘭尼志趣相投的醫生,他們同樣熱情,專業,代替泰蘭尼調侃元一“有天賦不用功。”天生極低的生理性震顫和高效的經驗内化能力可遇不可求,讓她早在其他學生還要苦練基礎縫合的時候就已能應對主動脈夾層的緻命出血,而這天賦與曾經的泰蘭尼不相上下,隻是少了廢寝忘食的主刀經驗。
真是一群非常棒的家夥。
她在很多日夜裡如此想。
他們厭惡技術和技能壟斷,力求在惡劣環境裡發掘更多迅速救人的可能性,于是以泰蘭尼基金會調配資金設備,在這次聖十字醫療行動中獲批了“帶資進組”的醫療研究項目,而他們七個人,将以“技術專利特批”的身份将泰蘭尼研究的新型技術繼承。
他們七個除了元一,大多都是聖十字醫療的在職外科醫生。
她多少知道基金會的内部矛盾,起因是基金會創始人之一的迪埃格用念能力失而複得了自己本該斷掉的雙手。
多麼讓人望洋興歎的能力。一個本該再也難以寫字的人,重新揮筆寫出了漂亮的毛筆字,像他日夜奔波尋求救治的苦楚僅是一場夢,半個多小時後便如昨日舊筆,噩夢初醒。
疑慮生根發芽,可無從尋覓。
為什麼恐襲的小孩捆着炸藥包偏偏找準了心胸外科醫療營,選在了他們最齊全的時候?她知道,她當然知道這些随機性悲劇已經侵占了她生命裡的太多太多,隻是,實在不該,怎麼都不該是這麼慘烈的方式。
他們組怎麼就活了兩個人呢?
她是該在那個時候一起成一座碑的。名字刻在悼念冊裡,東西送回自己家,父母和兄弟姐妹會錯愕哭泣,說就知道留不住,畢竟從小就管不住。
發現那小孩異常的時候已經太晚。他像個泥鳅一樣沖進他們術後康複區,那時泰蘭尼和他們所有人都在巡查,所有人都聽到了提醒他們危險的叫喊。滿屋的人,滿屋術後難走動的病人。元一和另一個同事最先按住他試圖拆除炸彈,亮出的屏幕卻是難以停止的幾秒倒計時。
小孩像瘋狼一樣咬住她同事的胳膊,手快得驚人,一道寒光晃眼,同事的喉嚨就濺出了鮮血。
她被一雙手狠狠推了出去。
她看到那是泰蘭尼的手。那雙手精準,有力,推得她肩膀痛麻,被其他力氣巨大的同事迅速拖遠。
那個人的匕首像鈎子一樣鑽進泰蘭尼的身體,他抱着兩件最先獲得的戰利品,在巨光中瞬間破碎。
盡力遠離的人被氣浪全部掀了出去,殘肢斷體和毀壞的器具像垃圾一樣掉在身邊。
草地的窸窣聲打擾了這一切。
“我還在想是誰會在夜裡前來悼念。”來人有着一副溫潤耐心的男聲。“一别幾年,一切如舊哇小元醫生。”
元一擡起眼,但沒瞧。她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誰,知道得隻要聽到他的聲音,血就會加速流動,汗毛自覺立起,皮膚升起一層雞皮。她從善如流地收起心緒,放下酒杯起身。
“安好。”她提了點嘴角,讓自己沒那麼不近人情。
泰蘭尼基金會現任理事長用他完美的雙手捧着幾隻潔白的雛菊,身姿風雅,和顔悅色。
“這次來這兒出差我還在想,或許能遇到同樣懷念她的故人,正好見面說說話,更熱鬧。”
“哦,還沒恭賀你小元。聽聞你的[單切口多髒器聯合手術技術]馬上就要開始普及了,相信泰蘭尼看到也會格外欣慰。”他把花放下去,慢慢看向她。
“…勞你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