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夾子在這一句話脫口而出的下一個瞬間，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她在害怕、在迷茫的事從來隻有一件，那就是要如何在失去了命令和指揮的前提下生存和行動，而和是否傷害人類無關。她嘗試着調出雲圖裡自己到達這個世界之後的全部戰鬥記錄，無論是在高速公路上的那次，還是在九頭蛇基地的這次，毫無疑問，她的一切行動都是基于對現場狀況的正确判斷從而做出的正确選擇，倘若在這兒的是指揮官想必結果也不會有什麼區别。胡桃夾子很清楚這一點，然而卻正是這樣的“清楚”讓她感到不安。

IOP公司為每一位戰術人形都加裝了完備的邏輯模塊，胡桃夾子這種高稀有度的特戰精英更是擁有小範圍指揮小隊的權限和運算能力，确保她們在突發情況下失去指揮官的命令也能夠自主行動。但胡桃夾子仍會時不時感到恐懼——就好像，無論她流落異世界期間做出的判斷正确與否，自主決定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缺少權限、缺少許可的冒犯。

“抱歉提起這個，我知道人類不會理解……”

“我知道。”

胡桃夾子條件反射地擡起眼來，月光還沒有散去，房間另一端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晰。女人從對方同樣擡起來的綠眼睛裡看出了認真的誠意，這個男人在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一種真實的同理心。可他怎麼能理解？他理解什麼？金發女人蹙眉，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被羞辱的憤怒來。——她們是槍、是武器，服從命令戰鬥至最後一顆子彈是無從選擇的命運，她們生而為此，便接受這樣的命運，不代表人類就可以高高在上地悲天憫人。

“我從那裡離開，因為我不願再聽從他們的命令。”許是女人臉色的變化太過明顯，隐約察覺她心中所想，巴基開口的時候便帶上一點點急切解釋的味道，“我知道，卡嘉，我知道被控制是什麼樣的感受。”他最後又重複強調，“卡嘉”一詞用得是極純正的俄文發音，不像大部分說慣了英語的美國人，後一個音節的發音往往都極其别扭。胡桃夾子又想起這個男人堅持要用這個假名稱呼自己的理由，他說這“更像人類”。

可這聽起來很荒唐。——好像頂着個人類的名字，就能獲得人類才能擁有、才配擁有的東西了嗎？

“他們怎麼能控制你？這不合理，人類擁有複雜的思想和反抗的本能，如何才能夠……”胡桃夾子突然頓住，嘴唇張開又合攏，如此反複了幾回，才在對面男人毫無波瀾的注視下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哦、上帝……這就是你會缺失記憶的原因嗎？用物理手段來破壞大腦？這是何等的——”野蠻。

縱然胡桃夾子清楚人類從來不是什麼善良的物種，人類的曆史便是奴役的曆史，無論是奴役動物、奴役人形還是奴役人類自己都沒有分别，隻不過随着文明的發展，他們開始給這種行為冠上一個更加好聽的術語：雇傭。人們迫于壓力不再敢明目張膽地做有悖道德之事，而人形出現之後，他們仿佛尋找到了絕佳的發洩口，一口氣将人性的醜惡通通扔到了人形面前。而胡桃夾子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世界，不過區區五十年前、沒有發展出人形技術的時間線上，人類又開始使用最野蠻與原始的方法。

“所以我不再做那些事了。”

“我明白，你擁有選擇的權利，人類理應自由。但這仍然和我的情況不同，我是說，我的命令來自于一套被設定好的程序，所有的通訊與行動權限都必須通過齊納協議的網絡……”蓦地又是一頓，胡桃夾子微訝地擡起手攥拳又松開，頗為哭笑不得地發覺一個被她忽略已久的問題，“齊納網絡完全失效了……”

“那會怎樣？”

“會無法接收命令無法建立通訊，并且，隻是我的猜測，先前一切的權限限制都會消失，所以即便我對人類舉槍也并不會導緻心智燒毀。”她因意外流落平行世界，這麼久以來卻不曾想到，她竟是同時也跳脫出了人形的基礎協議。

——是她從未想過的、絕對的自由。

這時，忽地落下啪嗒一聲，燈光頓時充滿了整個房間。胡桃夾子下意識地眯起眼，伸出手掌蓋住上眼睑，卻很快發現，老舊旅館的燈泡質量堪憂，光線遠沒有亮到刺眼的程度。擡臂按下開關的男人從另一頭的床沿上站起來，提着腳邊的器材袋走到胡桃夾子面前，也不管髒不髒地把沉重的袋子往她的床邊一放，直把床墊都壓得陷下去一塊。

“我從九頭蛇的基地裡找到點東西。”巴基彎腰打開拉鍊，在滿袋子的武器彈藥裡扒拉兩下，最後扯出一個乒乓作響的布袋放在手心，伸到不解皺眉的女人眼前，“我不知道有沒有用。”

胡桃夾子沉默地仰頭與綠色眼睛的男人對視，片晌才不聲不響地接過來，拿手指撥弄起袋子裡型号各異的金屬零件。女人不知道在想什麼，巴基擔心她不明白自己的用意，目光便往胡桃夾子綁了繃帶的小腿上示意過去，他的視線一動，正巧發覺對方也在朝自己的方向看：朝他那條被長袖外套罩住的金屬手臂上看。——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巴基找到的這些零件和工具原本是用來做什麼的。

“你的腿……”

“我的零件适用度在人形中并不算高，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胡桃夾子打斷了他的話，手上卻沒有再遲疑地伸過去拆繃帶。她往旁邊挪了挪，轉身将雙腿放到床上，裂了一道口子的皮膚朝上。胡桃夾子從袋子裡挑出兩把修複工具，自己握上其中一把，另一個往巴基面前遞去。

“但值得一試。——可以幫我一把嗎？”

本來因為她的上一句回答而略顯沮喪的綠眼睛動了動，冷硬的嘴唇抿出一個極為克制的微笑。巴基接過了那把工具：“好。”

胡桃夾子的話其實沒有錯，作為特殊作戰型号的狙擊人形，在擁有精英身份的同時也意味着極高的培養和維護成本。這一次她的損傷還沒有嚴重到需要替換和補充零件的程度，僅僅是檢查和清理線路、再将裂開的皮膚重新縫合的話，巴基帶出來的通用工具都可以解決。胡桃夾子粗略将袋子裡的金屬零件比對一番，倒是發現了幾個能用的部分，但不多，倘若下次傷勢嚴重，或許就要面臨很大的修複上的困難——他們該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盡量少點、或者不要受傷。

收拾完畢，胡桃夾子又抱着膝蓋靠着牆坐了回去。巴基把器材袋塞到床底下，然後瞅了一眼對面的另一張床，似乎是覺得距離太遠不值得跑來跑去，索性也長腿一彎，在金發女人複雜的目光注視下，坦然同她并肩而坐。

耳邊傳來薄薄的木制床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胡桃夾子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麼，倒是任由男人占據自己旁邊的位置。她放棄了勸說巴基睡覺，眼見即将天亮，便幹脆和他談起接下來的去處。

“以摧毀恐怖組織的基地為目标并不明智。”女人把身邊的武器箱往前挪了挪，給自己的腿騰出足夠的空間，“錢和物資暫且都已經補充完備的話，我建議可以尋找一個相對長期的藏身處。”

巴基往身上摸了摸，不知道從哪個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世界地圖，上面用筆畫了無數個紅色的記号。

“你的目标又是什麼？”巴基沒有解釋地圖上的标記，先開門見山地給胡桃夾子提了個犀利的問題，“按照你的意思，脫離了那個協議網絡後就擁有相當的自主權，那麼你想做什麼？”在擁有了完全的自由之後，如果她隻是想按一個普通人類的方式活下去，那麼最優先的事項應該是搞到一套合法的身份證明，再繼續同巴基一路就不合适了；而倘若她仍然堅持要尋找回到原來世界的方法……

胡桃夾子明白他的意思，感到一種頗為無奈的好笑。這個有着悲慘遭遇的男人尋求自我的路途明明也才剛剛開始，卻始終不斷地希望她理解、并執行自由，明裡暗裡地讓她遵循自己的意願。可有些事物同自由與否無關，不論齊納協議是否存在、不論違抗命令是否會帶來身體上的痛苦，她在這些事上的決定也不會改變。

“我必須要回去。”女人抱着膝蓋的手臂微微收緊，“我在到達這裡之前，最後執行的任務出了意外。我必須确認同伴的安全，而且也有必須要彙報指揮官的重要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