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去，那段莫名其妙開始又莫名其妙結束的對話的依然萦繞在晏不笠耳邊。
其實楚吟說錯了，他不是第一個到無花院來的人，也不是晏不笠住在一起最久的人。
在他之前，還有梁逢。
晏不笠突然發覺，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到梁逢了。
在很多年前，他剛建好無花院搬過來住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會想到梁逢。
白天修煉時候想，晚上睡覺也想，習以為常地想，帶着新滋生的恨意想。
卻想不通梁逢為什麼要給他下那道禁制。
那時的晏不笠和現在沒什麼區别，除了修煉對什麼事都不上心，對什麼人都不在乎。隻是那時的他多了個例外是他的師父。
他跟梁逢在一起的日子太久。
來得也太早。晏不笠開靈智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第一次說話叫得也是他，第一次提筆寫下得也是和他有關的比劃。
梁逢占據了晏不笠的太多第一次
他是他塑造的。
隻是太過親密的關系到最後難免分道揚镳。晏不笠現在想，其實就算梁逢不下這麼道禁制，他們遲早也會完蛋。
師父師父，亦師亦父。
倫理道德一條紅線攔在那裡，雙方在兩頭才能各自安好，可到後面，他們都越界了太多。
在那個雪夜，他低吟地釋放在梁逢身上時，就顯出端倪。或許還要早些，晏不笠練字故意将墨汁弄到他的衣服上時已經不對了，斑斑墨點，野心昭昭。
也可能在更早，在梁逢教他功法的時候。
隻是如果沒有這事，他們還能披着面具，上演師慈徒孝。可這道禁制一橫，斷了晏不笠仙途的可能，他無法原諒。
可他又放不下。
所以晏不笠想再試一次。
＊
回雪峰總是覆着雪的，四季長白，縱使在五月豔陽的照射下，也不過是在上面鍍了層金光。
這次來，晏不笠發現又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比如盤腰的山道和斷崖之間多了幾層石階，又比如雪芽洞外的空地上新造了個小亭子。
他在亭子裡面看見了一個人。
梁逢仍是那身绀紫色長袍，回雪劍放在旁邊，偶爾發出一兩聲低吟。他低着頭，在亭中央的書案前寫字。
晏不笠走過去，有些惡意地擋住了光線。斜陽從身後刺來，在宣紙上留了個束着發的人像。
臉部線條隽秀，發絲微亂。
梁逢執筆的手頓了頓，然後繼續滑動，筆尖在紙上劃下長長一撇，最終停在了人像嘴唇的位置。
“師尊真是雅興，大好的天氣在這裡練字。”
他擡起頭，眸色比平時還要淺些，神情與往常一般平靜，“曾經有人告訴我，心不靜的時候，就去抄書。”
像是為了應和梁逢這句話，放在旁邊回雪劍突然發出一聲低鳴，悠揚不止。
小亭外狂風大作，卷起幾灘細雪。
關于梁逢的修為，在修真界一直是個迷。有人說大乘期滿，也有人說渡劫期初，甚至有人說距飛升隻有一步之遙。
無論哪種，晏不笠現在都打不過。
他打不過，說明了世上打得過的人也不多，甚至未必有，這其中又有什麼人有資格這樣說他？
“哦？”
“那人還告訴我，”梁逢将毛筆放在硯台上，繞過書案，走到晏不笠身邊，低頭對上他的眼睛，“不要一昧低頭修煉，要去看看身邊的人。”
“可惜，我每次都懂得太晚。”梁逢最後這句話的聲音很低，低得像喃喃。
晏不笠很久沒有離梁逢這麼近了，整個人幾乎被那種冰雪地裡待久得冷味占據。那雙形狀優美的薄唇張合，同樣冷清的氣流從中吐出，梁逢眼神恬淡，暖陽落在他眼裡，淺色長眸裡盛滿點點細碎的金光。
像是在憐憫。
他突然從鼻腔裡生出點委屈。憑什麼？憑什麼這人對誰都能作出這一副深情要死的嘴臉？憑什麼這人随便就能牽動他的情緒？
“我......”
就在他想将這一切都宣洩而出時，梁逢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回雪劍的振鳴同時歇止。
“你這些天跟楚吟相處得可還好？”
梁逢把頭轉開，看向遠山，神色比之前還要平靜。
随着距離拉開，晏不笠也冷靜下來。
看啊，梁逢這人就是這樣，他心中的“情”太多，揮霍從來都是随意。殊不知對他來說微不足道的一點，就足以将旁人溺斃。
“挺好的。”他一闆一眼地回答。
“那就好。 ”梁逢淡淡道。
金光在山腰那片冷杉林頂上蒙了層暖意，晏不笠那種沒來由憤怒再次席卷而來。
“我很不好。”
“嗯？”梁逢将頭偏了些，視線還是沒落在他臉上。
“你知道我如今所求隻有飛升，想要做的事隻有修煉。可是您随手一揮，那道禁制橫在那裡，斷絕了我所有希望。我真身為鳳凰，資質全修真界都是上乘，可現在幾十年過去，我還是個不上不下的元嬰，這叫我怎麼能好？”
晏不笠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覺得嗓子有些幹啞。他滾動了下喉結，擡頭看梁逢的反應。
“但是這樣很好。”梁逢說。
他說完這話，擡手召來回雪劍，朝亭子外走去，竟是就要離開。
不好，晏不笠覺得一點都不好。
他受夠了。
每日行屍走肉般吸收着天地靈氣，卻不見一點進長，這樣活着有什麼意思？近百年來，晏不笠聽着宗内外那些天資不過爾爾的修士都到化神，當上長老。這樣再過幾年，就連悟來峰的那群廢物都能踩到他頭上！
而且楚吟......對了，還有楚吟，回雪峰又多了個楚吟，前些天試劍大會可在修真界大放了異彩。那他呢？他算什麼？
越想那股無名火燒得越旺，對着梁逢的背影，晏不笠腦子一熱，召出淬火劍，朝他刺去。
淬火劍的劍身燒滿了流光，極速朝前掠去，眼看就要碰到梁逢的外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