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那枚碎片後,他想找個信得過的人托付,可幾番奔走下,發現南宮儀在青衍宗這麼多年,除了他,竟沒個知心好友。他這時忽到了岑樾。
于是他給岑樾寄去一封信件,在信中提到南宮儀殒命之事,并問他是否要來取這片碎片。岑樾回信,表示這碎片放他那就好,因而最後他還是将那枚碎片葬在了百煉峰。
正是雨季,梁逢走後,無人能掌控能改變天時的護山大陣,故青衍宗的天氣又恢複了正常。他們走進那間小院時,天空又飄起了細雨,他帶着岑樾到一棵巨大的香樟樹前,樹下有塊簡陋的碑,岑樾在碑前虔誠地跪下。他對碑揚了揚下巴,算是打過招呼。
南宮儀死前他們算得上互相算計的好友,他死後,也算是重歸于好的故人。
過了一會,雨快停了,岑樾說,他想一個人在這和師父說上幾句話。晏不笠點頭,随手掐了個法決将院見的落葉攏成一團團,便離開了。
關于岑樾與南宮儀決裂投到黎煙門下一事,他也聽到些傳聞。結合那些言語碎片,晏不笠也拼出個大概,應該是岑樾了解他将自己的下落弄丢了,整天吵個不停,交集中的南宮儀嫌煩,就将他踢了出去,單方面斷絕關系。就在這段時間,岑樾恰好遇上了要離開青衍宗的黎煙。
這麼看來,抓住了個這麼大的把柄都沒追究還放任離去,這麼看來,南宮儀對他這個一時興起收的徒弟還算是不錯。
可能這是他的狐生裡為數不多幾個真心相待的人吧。
晏不笠覺得有些感慨,沿着群峰間的棧道,步行離開了百煉峰。近年來,他法術用得愈加少了,能動手的解決的就絕不動用法術。哪怕是在步行這樣浪費時間的事情上,他現在的時間多得很。
隻是這樣,實在是和當年在回雪峰的梁逢有幾分相似。
快走到不忘峰時,在棧道盡頭,他見到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肩寬腿長,身形挺拔,寬大紅袍挂在深深,露出的側臉俊美如俦。
晏不笠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他對這位妖族的鳳君任何時間出現在青衍宗除回雪峰外的任何地點,都不會感到驚訝。這些年,妖族和青衍宗的關系越來越好,鳳奚更是拿到了在宗内自由通行的令牌。
以他們如今的關系,鳳奚來找他其實再正常不過了,但晏不笠知道他今天絕對是故意的。
“你見到他了?”
晏不笠搖頭,看着鳳奚露出副果然如此的模樣,心頭更是火大。自從他有次喝醉酒說說漏嘴了楚吟不想見他,鳳奚就對此表示幸災樂禍,更是趁機打探出了楚吟的下落和到淬劍閣的時間。
他忍住給這鳳凰拔毛的沖動,側過身子就要掠過,鳳奚這時忽扯住他袖子,委屈道:“阿晏,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
崖邊風大,吹得鳳奚發絲微亂,眼角也有些發紅,顯出幾分可憐巴巴來。
“我剛剛去看南宮儀了。”他如實回答。
鳳奚臉上的玩笑般的笑意消失,他阖着眼睫,日光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陰影,許久,才問:“你是還在怨我嗎?”
晏不笠搖了搖頭,若鳳奚指得是當年在丹穴山和南宮儀将他記憶抹去,哄騙他養了數百年妖丹一事,其實真的談不上怨與否。
他那時還沒完全從念慈的隕落走出來,忽得知梁逢道心生了‘隙’,心急之下,未多加思量了這麼個主意。至于結果......百年間他借着鳳奚的妖丹在青衍宗站在高處睥睨,着實體會了一把人上鳳凰的感覺,也算不得吃虧。
而且——
“你體内的‘隙’還在嗎?”
鳳奚聽到他這麼問,怔了兩下,昳麗鳳眸定定地看着眼前青年,最終還是道:“還是在,但現在不影響了。”
“看呐,我答應你的事沒完全做成,妖丹也還給了你。我們之間早就不相欠了,哪來怨不怨一說。”
被剖了丹後,他陰差陽錯回到丹穴山,當初隻覺得這鳳凰喜怒無常。後來記憶恢複了,才明白大概是他體内‘隙’未完全消去的緣故。
他話中帶着諷刺,而這時鳳奚像是意識到什麼,突然開口:“你是怎麼做到?”
“當時我丹田中除了你的妖丹,還存着一人的道的碎片。那人為了我能在你生了隙的道中,保持清醒,将他的道碎了一部分,将其壓制。
那位些道的碎片,就是在未暝林裡,那個大夫探入他識海,在識府内壁中見到的閃光。
也正是因為受了梁逢‘隙’的影響,所以在那百年間,他那麼懶散的一個人,卻如着了魔般一心想着修煉飛升,又在每個夜深人靜之時,無數次夢見入魔的念慈被一劍穿心,他瀕死涅槃的景象。
這些不是他的魇,而是梁逢的啊!
晏不笠笑容微微發澀。他最初向鳳奚提了這個想法,當然不是出于好心。隻是想借此将梁逢的‘隙’引走,可還沒來得及出手,就因為南宮儀這厮從中作梗失了記憶。
他當時真真地怨憎過一段時間這對妖族主仆,可後來,他想明白了,無論失憶與否,他都不會有機會的。作為師兄,梁逢怎麼會讓他做這些呢?
所以才會下了那道禁制。
對修仙之人來說,結丹是一道坎,化神也是一道坎。金丹代表踏上了那條道,而到了化神期過後,元神出竅,與天地感應。若他當初真的突破化神,體内的‘隙’就會和他真正融為一體,再也解不開。
鳳奚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所以你至今還在等他嗎?”
晏不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擡頭,看向遠處濛濛暮雨間若隐若現的遠峰,輕聲道:“你該回去了,鳳奚。”
他說完,不再看鳳奚反應,召出回到青衍宗就已歸還淬火劍,正準備朝回雪峰的方向飛去,身後風奚聽不出喜怒的聲音響起。
“萬一他飛升呢?”話到嘴邊,鳳奚還是将那個晏不笠絕對不願意聽見的字換成了更委婉的“飛升”。
聽見這話,本欲直接走的晏不笠仍還是回了頭。他見到昏暗天色中,鳳奚仰面看他,鳳眸中神色難辨:“那你要等他一輩子嗎?”
“或許吧。”他淡淡道。
回雪峰就在不忘峰的對面,當初他回到青衍宗的時候,雁歸南曾問過他要不要将回雪峰記到他名下。他拒絕了,而是要了回雪峰對面這座不起眼的峰,并取名為不忘。
因為他覺得梁逢還會回來。
不過他還是要了出入回雪峰的權限,但這個“要”字用得并不準确,雁歸南說梁逢臨走時就給了回雪峰設下陣法,隻有少數人可以進入,他本來就在其中。
晏不笠到回雪峰做得第一件事就是種樹。
回雪峰有很多冷杉,但這些冷杉在種在山的半腰,從崖頂上望去,風一吹,冷色調針葉就嘩啦啦地抖動起來,整片杉林如松濤怒浪,長嘯個不停。
晏不笠決定在峰頂,雪芽洞數十步開外那個亭子前,再種一棵冷杉。
坦白說,這并不容易。
這裡位于山頂,沒有了其他杉樹前輩的遮擋,又三天兩頭下着雪,溫度濕度什麼的實在不太合适。其實若用法術,蠻力催着那樹種生長為成樹,倒是不難。可晏不笠就是不願意用,他想若梁逢在世間還存有一絲神智,天道定會允許這棵樹的存活。
畢竟是那人離開前,親口說出的。
他抱着這樣的想法,又是控溫又是,成天沒事就來這看着,費了好長時間才終于種活。如今百年過去了,最初那株顫顫巍巍的小樹苗,拔高變壯,頭頂着圈像模像樣的樹冠,在冷杉界,也可以稱上聲前輩了。
這百年間,晏不笠實在想他的時候,就會來這亭子坐一坐,聽風吹過杉木林林,雪落在針葉上的聲音。但他今天到回雪峰的時候,亭裡了有人。
那人白衣迤地,烏發用根樹枝盤起,坐姿随意,背卻挺得很直,他手搭在亭邊的欄上,側頭在欣賞這處的雪景,寬大的袖子落下,露出一小段如玉腕節。
雨後初歇,滿山寂靜。
襯得長靴踏雪的簌簌聲分外明顯,聽到動靜,梁逢略微側過半張臉,冷暗的天色連同照應的雪光一起落進那雙如湖的淺眸中。
見到亭外冰雕般伫着一動不動的青年,他微微笑了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