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從十丈高的城牆上墜落,在衆人驚駭的目光中,重重摔在城下的屍體堆上。
李光弼捂着胸口走到城牆邊,望着下方李歸仁的屍首,長歎一聲:“倒也是條好漢。”
等叛軍全部被控制,李光弼站在城頭,望着滿目瘡痍的洛陽城,正欲下令整頓軍務。
這時,一名副将匆匆趕來,單膝跪地禀報:“将軍,城東發現大量作戰痕迹,看樣子昨夜曾有一場惡戰。”
“城東?”李光弼眉頭一皺,随即恍然大悟,“莫非是張巡?”
副将點頭道:“正是。探馬來報,張巡将軍昨夜率軍猛攻東門,與李歸仁血戰整宿,方才撤軍。”
李光弼撫掌大笑:“難怪李歸仁今日如此不堪一擊,原來昨夜已被張巡消耗了大半兵力!”他轉身對親兵道:“速派人去尋張巡将軍,就說我李光弼要當面緻謝。”
等找到張巡,李光弼發現這位許久未見的将軍瘦了一大圈。
"張将軍,"李光弼朗聲道,"若非你昨夜牽制敵軍主力,我軍今日豈能如此輕易破城?"
張巡微微一笑:"李将軍言重了。若非你及時趕到,我軍傷亡隻怕更為慘重。此戰能勝,全賴兩軍配合。"
李光弼感慨道:"說來慚愧,我本不知将軍在東門作戰。此次配合,實乃天意。"
張巡望向城頭飄揚的唐軍旗幟,正色道:"天佑大唐。如今洛陽已複,叛軍已盡數鏟除。"
南霁雲帶着幾名親兵迅速攀上城樓,小心翼翼地解下懸挂在城門上的江采芹。
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将領,此刻已是氣若遊絲,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你們果真沒讓我失望。”江采芹笑了。
南霁雲找來擔架,和其他士兵擡着江采芹下了城樓。
他記得不久前,自己去臨淮城找賀蘭進明求助,軍隊又被困在睢陽城中。
那天,在賀蘭進明的宴席上,自己看着那美味佳肴險些絕望。
就在他幾乎絕望之時,是江采芹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他說服了賀蘭進明,為睢陽城帶去援軍。
南霁雲握緊擔架,低聲道:“這次輪到我來救你了。”
江采芹虛弱地點點頭,目光越過南霁雲,望向洛陽城頭飄揚的唐軍旗幟。
南霁雲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隻見張巡和李光弼正并肩站在城樓上。
城下,唐軍将士正在清理戰場,救治傷員。
這座飽經戰火的東都洛陽,終于重歸大唐懷抱。
“走吧,”南霁雲對擡擔架的士兵說道,“我們送江将軍去療傷。”
一支軍隊從西向東,一支軍隊從東向西。
張巡與李光弼彙合的那天,安史之亂徹底平息。
所有失去的土地全都回來了。
除了......劍南。
張巡掀開軍帳的簾子,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藥草味。
江采芹躺在簡易的木榻上,十指纏滿了白布。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張将軍......”江采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他急切地問道:“我姐姐......在不在洛陽城裡?”
張巡的腳步一頓。他看見江采芹眼中閃爍的希冀,那目光比身上的傷口更讓人揪心。
“采芹。”張巡在榻邊坐下,輕輕按住他想要起身的動作。
“你姐姐還在長安。陛下将她保護得很好。”
“令狐潮說的話都是騙你的。”張巡斬釘截鐵地說,“你姐姐親手寫的信前幾日才送到軍中,我給你帶來了。”
江采芹從張巡手中接過信封,還沒來得及看就睡着了。
江采芹放松地閉上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他太累了。
他受着牢獄的折磨,但最讓他感到疲憊的是令狐潮的謊言。
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着江采萍的安危。
他對楊玉環的承諾将信将疑,以至于孤身一人闖入敵軍想知道江采萍的安危。
當他看到那個陌生的女子之後幾乎确定了,令狐潮并沒有抓住江采萍。
那時候,他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如今,終于可以放下心來,安心休息一會了。
江采芹甚至沒來得及看姐姐寄來的信件,他已經撐不住了。
信件被他握在手中,放在胸口上輕輕起伏。
等他醒來之後,想給江采萍寫一封回信,卻發現自己少了十指的手沒辦法寫字。
南霁雲端着新熬好的藥湯和幹淨紗布走進軍帳時,看見江采芹正對着案幾上的信紙發呆。
那雙纏滿白布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筆架上懸着的狼毫紋絲未動。
“想寫信?”南霁雲放下藥碗,先給江采芹細緻地換了一下髒了的紗布,他一邊撕開黏在血肉上的髒紗布,一邊問。
江采芹苦笑了一下:“我這副模樣……”
“我替你寫。”南霁雲不由分說地提起筆,蘸了墨,“你說,我寫。”
江采芹點了點頭,說:“姐……”
但一個字剛說出來,他有些哽咽。
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姐姐還好嗎?她過得開心嗎?
南霁雲也不催,靜靜站在一旁,等着江采芹繼續說。
南霁雲擡頭,隻見那個在敵軍酷刑下都不曾落淚的硬漢,此刻眼眶通紅。
“我很好。”江采芹的聲音輕得像風,“十指雖斷,性命無礙。”
南霁雲運筆如飛,卻又在“十指雖斷”四個字上遲疑了。他擡頭看向江采芹:“真要這麼寫?”
江采芹點頭:“姐姐最恨别人騙她。”
接着,江采芹簡單地講述了一下虎牢關與洛陽的戰役,南霁雲一一按照江采芹所說寫了下來。
寫到洛陽之戰時,南霁雲突然打斷了江采芹:“下一句該是,‘我被吊在城門上時,幸得南霁雲相救’了。”
這句話突然把沉重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江采芹笑出了聲,說:“你倒是會給自己邀功。”
南霁雲也笑了,說:“怎麼?覺得不夠帥氣嗎?那就寫‘南将軍單槍匹馬殺入敵陣,十步斬一人,百裡不留行,如趙子龍潇灑英勇,救你于水火之中?’”
終于,江采芹通紅的眼睛淡了一些。
兩人笑作一團,笑着笑着,江采芹突然一陣頭暈目眩,他的身形猛然僵住。
剛開始,南霁雲沒有發現到他的異常。直到反應過來江采芹的笑聲戛然而止,才注意到他緊緊皺着眉頭,僵在身旁。
南霁雲連忙扶住他,剛想問他怎麼了,卻摸到一手的冷汗。
“别寫了……”江采芹喘着氣,“就這樣吧。替我……替我畫個梅花。”
南霁雲愣住:“畫什麼?”
“姐姐最愛梅花。往年家書我都會在末尾畫一朵。”
南霁雲提起筆,卻遲遲落不下去。
他一個舞刀弄槍的粗人,哪會畫什麼梅花?
筆尖懸在紙上,墨汁滴落,像一滴黑色的淚。
“醜死了。”江采芹輕聲說,嘴角卻帶着笑意。“姐姐看了定要寫封信來笑話你。”
江采芹突然問:“你覺得,我這樣還能上陣殺敵嗎?”
南霁雲上下打量了江采芹一遍,堅定地點了點頭:“可以。我明日就教你如何用嘴拿刀。”
江采芹又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