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宋珍珍是宋家夫婦的養女。
下了數日秋雨蓦然停了。這日午後,亭台影影,樓閣沉沉。
宋珍珍攜着兩名婢女在宋府某花園采摘桂花。一陣陣風吹來,滿院珠英瓊樹,金碎桂雨飄蕩。
宋珍珍觸景生情,不由手摘了一枝金桂,吟了首詩:“占斷花中聲譽,香與韻、兩清潔。”
她才是真正的詩禮人家教養出來的閨秀女孩。身穿淺白的窄袖羅衫,腰肢苗條纖細。眉眼靜雅端莊,舉手投足從容娴靜有禮。口齒含香,在整個宋家,每說出來的一句話,每做出來的一件事,無不令人賞心悅目,各種折服。
她是一面鏡子。
宋珍珍本人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美好,卻反照得那真正的宋家小姐宋喜喜身上有多粗鄙,多醜陋不堪。
兩人俨然一個對照組。
宋珍珍是白天鵝,那宋喜喜就是黑烏鴉。
宋珍珍是天上雲雁,宋喜喜就是地上的泥豬癞狗。
就像此番花園裡前來采摘收集桂花,完全是因着對養父養母的孝順之心。她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廚藝繡活也是樣樣拿手。得知養父養母最愛喝她親手釀的桂花酒,便每逢秋季,都要認認真真研究制作釀造一番。
“遭了姑娘!那宋喜喜就在咱們附近呢,哎,這下又要碰見了。”
“……”
“姑娘,我看,為避免麻煩,咱們還是趕緊繞道走。躲躲她算了。”
“……”
宋珍珍确實很怕那宋喜喜。想了想,卻還是對身邊丫頭道:“愉兒,既然碰都碰見了,咱們還是上前和她去打聲招呼吧。”
話說回來,宋珍珍怕宋喜喜,宋喜喜厭惡嫉恨這宋珍珍,也不是毫沒道理。
想當年,宋喜喜四歲時候,宋夫人帶着她去看龍舟比賽,不慎人山人海,她走丢被人販子所拐,兜兜轉轉幾番下來,又被賣魚的周家夫婦撿到收養。
宋夫人因遍尋女兒不着,思女之情幾乎讓她積郁成疾。最後,為排遣消解内心痛失愛女的悲苦,便收養了一個眉眼年齡都和宋喜喜相仿的、街頭雜技班賣藝的小孤女,為其取名宋珍珍。
從此,宋夫人将自己所收養的小孤女宋珍珍親手撫育,也當親女兒般教導栽培。
宋喜喜總覺得,這宋珍珍就是個死瘟神不要臉的東西。
隻因她奪走和霸占了原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
“喜妹妹。你也在這裡玩麼,最近身體怎麼樣,好些了嗎?”
“……”
宋珍珍主動熱情和宋喜喜打招呼。想盡辦法,讓自己的言辭措辭得體,不至于哪裡無意間又說錯一句話,無端又惹怒眼前這大小姐。宋喜喜穿了身淺黃的羅裳襦裙,腰細絲縧玉帶。此刻她仍舊在走神,并沒有注意到宋珍珍和她打招呼,尤其對方表情所呈現出的那種謙遜和小心翼翼。
宋珍珍似乎已經想好了措辭,如果宋喜喜又刁難,問她在這裡做什麼。她不敢答是給父親母親摘桂花釀酒。因為,依照宋喜喜往日脾氣,必定兩鼻孔朝天,翻着白眼哼道:“就你會讨好賣乖,就你會孝敬我父母,成日裡裝模作樣的,整個宋家都吃你那一套,我爹娘也很吃你那一套……哼,我偏偏不信邪,你一肚子壞水彎彎繞繞,别人看不出,我看不出嗎?”
宋珍珍是很怕這宋喜喜又扯上一大堆。她不想與她有任何沖突争執。畢竟,家和萬事興。這也是宋家的家風家訓之一。她自幼受恩于宋家,又在宋家長大。凡事會給宋家添麻煩鬧心的事,絕對絕對不幹。
宋喜喜又走好一會兒神,倏地駐足同樣對宋珍珍回敬一禮。“哦!多謝姐姐挂心,我身體已經好多了……對了,有一些事兒,我想與姐姐細說說。”宋喜喜踯躅着。她因回憶起,這次之所以食物中毒,昏迷幾天幾夜,誤食了甘草鯉魚,全在于和眼前宋珍珍一場可笑又荒唐愚蠢的賭氣。
這事,說來也話長。總之,最後吃虧的是她自己。
宋喜喜越想從前的種種荒唐,越是心中羞愧,面上羞紅。便道:“這以前呐,我總心裡堵着一團氣,看不慣你,各種找你的茬,和你過不去,為難你,刁難你,背後還損你。”
“……珍珍姐。”
宋喜喜說着,甚至主動拉起宋珍珍的手,眸露歉疚:“你原諒我吧!以後,我倆姐妹要和睦相處。”
“……”
宋珍珍仿佛白日見了活鬼。饒是平時如何文秀端莊的她,在面對眼前這宋喜喜突如其來一番操作和古怪變化,太陽穴和眉頭擠弄作跳,不由也張大了小嘴。
待宋喜喜一走,她身邊丫鬟愉兒趕緊冷聲說道:“姑娘,您說,這宋喜喜到底是怎麼了?”
“怪裡怪氣的!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對咱們這般客氣謙遜起來?還說什麼原諒不原諒的話?”
“她别是,别是又要耍什麼陰招,想整姑娘您吧?”
“……”
宋珍珍聽完丫頭愉兒的分析迷惑,不由秀眸中寫滿濃濃不安和擔憂。
*
然而,不管是宋喜喜生母,丫頭繡鴛,還是宋家養女宋珍珍等人。近日,在她們眼裡,宋喜喜看着實在好些地方不對勁。她人像是變了,變得前前後後,判若兩人。言行舉止也再無從前那般粗鄙蠻橫,刁鑽刻薄,庸俗和不講道理。她們通通說不清楚這是為什麼。
不過,索性好在也沒鑽牛角多去尋思琢磨。
隻是,這天夜裡,宋喜喜又開始做噩夢了。
最近時日反反複複的,同一種噩夢,夢中同一片場景。甚至,同一個故事。
冬暮歲寒,迎面冷風透體。
宋喜喜跪在京師衙門審訊大堂中央。
作為一個女囚犯。她被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宋時宴——
就是學士府的宋家四公子,親自揭發上告。
她那親弟弟狀告她——
“我這三姐宋喜喜,還在那賣魚夫婦周家那做姑娘時,就對我垂涎有意,多次三番誘逗于我。之後,認祖歸宗,進了我們宋家學士府,她就算發現我倆是血濃于水的至親手足,是同父異母的姊弟關系,我三姐宋喜喜都還不死心。”
“終于有一日,她将一包迷藥投入我酒中将我迷醉,并強拽入她繡房。由此,我稀裡糊塗,便和她發生了那種豬狗禽獸事。”
“……大人!”
她那弟弟宋時宴清風明月般站在審訊堂中,施施然,雙手高拱,眉眼間全是惡心厭棄,語氣裡全是冷漠和殘酷。
一副方正不苟,大義凜然模樣。
“罪臣宋時宴此刻願大義滅親,同時更兼顧不得自己節操聲譽盡毀,在此,我揭發狀告他們宋家人這些年來,在外面,看着如何品端行正,實則,一窩子蛇鼠宵小,沒人倫沒綱常,全都是男盜女娼。就包括像我三姐這樣的在類,比比皆是,罄竹難書。”
“願大人您執法如山,規矩繩墨,趕緊将我三姐等人明正典刑。”
“并按照當朝律法,以十惡之最,禽獸行定死罪!”
“在此,也可先将我三姐剝其衣,再杖刑八百,之後,遊街示衆,吊屍于城門之下,以懲效尤!”
“……”
宋喜喜“啊”一聲,從噩夢中驚吓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