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樞擡眸看向站在對面的人。
對方微微低頭,視線直落在地面,懷裡抱着記錄天象的冊子,緊緊捏住狼毫,隻在先前還傘的時候,才擡眼看他。
他仰頭望向夜空。
不似昨日的烏雲密布,今日的夜空澄澈,月亮半圓,挂在空中,淡淡的清輝傾撒世間。
一如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
賀樞收回目光。
“元極。”
江望榆微微一怔,反應過來他在回答自己的問題。
禮尚往來,按禮也應該報出自己的姓名,但她不确定他是否會一直留在西苑的觀星台,謹慎起見,不該貿然說出來。
正猶豫不決時,她又聽到他問:“足下如何稱呼?”
江望榆隻得回答:“我姓江,名朔華,表字克晦。”
說完,她停了一下,雖然心中隐約有猜測,在他的腰間也看到了牙牌,仍問:“你是新來的天文生嗎?”
“……是。”
欽天監的天文生大多是世襲家業,她沒有聽清對方話裡前面短暫的停頓,在心裡默默過了一遍,沒有想起哪家是姓元的。
或許是被舉薦進來的,她想。
确認對方并不是外來的閑雜人等,江望榆不再多話,徑直走到距離他最遠的角落,仰頭仔細觀看夜空。
一忙起來,她便沒空時刻關注他。
等到子時初,接替輪值的同僚依舊姗姗來遲,領着四名天文生,轉手把冊子丢給他們,指揮幾人去記錄,自己悠悠地尋了一個角落坐下。
對方與自己同級,江望榆無權指責,隻當沒有看到,快步走下觀星台,剛拐過彎,冷不丁地聽見一道聲音:“為什麼你不帶幾名天文生一起觀測天象?”
心猛地跳到嗓子眼,辨認出是誰的聲音後,她用力撫順胸口,半晌後,心終于回到原來的位置。
“抱歉。”賀樞站在對面,語氣微微歉然,“我好像吓到你了。”
她搖頭,裝作沒有聽見他剛才的問題,低頭往前走。
偏偏他擋在跟前,溫聲開口:“按照規定,每名靈台郎在觀測天象時,至少要帶一名天文生。”
江望榆沒看他,也不回答,越過他,徑直往前走。
聽見後面跟上來的腳步聲,不遠不近,沉穩有力,她閉了閉眼,止步轉身,看着面前的人,一言不發。
站在對面的人同樣不說話。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無聲對峙半晌,江望榆先敗下陣來,問:“你跟着我做什麼?”
“昨夜大雨,一連五夜都是大雨。”賀樞的聲音平淡,“你如何看待這接連三日的大雨,往年很少一直下這麼大的雨。”
現在已經過了子時初,是新的一天,江望榆下意識糾正:“應該是前天夜裡下了兩個時辰又一刻半鐘的大雨,昨夜下了半個時辰又一刻鐘的小雨。”
賀樞微微一怔,看向她的目光帶上了幾分審視意味,繼續問:“所以,你怎麼看待這不同往常的大雨。”
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身上,江望榆自知剛才失言多話,抱緊懷裡的油紙傘,側身避開:“我隻負責觀測記錄天象。”
多說多錯,況且涉及天象的解讀,有些話隻有欽天監的監正才能說,有時候甚至隻能單獨在天子面前說。
她匆匆轉身往前走。
沒有再聽見跟上來的腳步聲,江望榆不由暗暗松了口氣,仔細回想對方今夜的言行,和之前見過的天文生相比,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想了半晌,她沒有想出究竟是哪裡不對勁,隻能暫時先壓下疑惑,先睡覺休息。
*
天亮後,江望榆離開西苑,站在路口,腳下一轉,偏離回家的方向。
她特意避開其他上值的官員,走到欽天監府衙的後門,悄悄推門進去。
官衙非常安靜,在這裡當值的大多是曆科官員,此時應該都坐在屋裡推演曆法。
江望榆掃視一圈庭院,加快腳步,直奔主簿廳。
“請問何主簿在嗎?”她攔住一名看上去比較好說話的書吏,微低頭盯着地面,“我是天文科的,來找他有事。”
書吏上下打量,疑惑跟前這個幾乎沒有見過的人是誰。
直到看見對方手裡的牙牌,他神色稍緩,“何主簿今早随監正大人去城東了,查看新觀星台修建情況,不知道江靈台找他有什麼事?”
她抿緊唇,沒有回答,反過來問:“那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可說不準。”書吏擡頭看看天色,“不過晌午過後,應該會回來。”
沒能順利找到人,江望榆琢磨着下午進宮前再來一趟,離開官衙時,轉頭卻看見兩個人,穿着内侍衣裳,走進欽天監。
她不由多看了幾眼。
是宮裡傳诏嗎?
她回想昨夜的天象,應當沒有哪裡出現異常。
想了一路,江望榆沒有想出答案,暫時按捺住疑惑,站在家門前,揉揉臉頰,确保臉上看不出異樣,這才推開門進去。
一名少年坐在樹下的石桌旁,穿着一身鴉青色交領長袍,年紀與她一樣,如畫的眉目低垂,沒有像往常那樣系着白绫,正拿白色帕子緩緩擦拭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