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柱子旁的那具枯骨已然消失不見。
此時道觀的四面正點滿着盈盈的燭盞,有風從殘破的牆壁間細如遊絲地漏進,無數燭火開始搖晃着昏黃的光。
身側傳來一下沒一下的敲打着石頭的聲音。
聽着十分真切,江黛陌轉眼看去,供台上此刻香火鼎盛,她很快察覺到,那座供奉在琳琅貢品間的石像,初具人形,的确同在胥氏家中看到的如出一轍。難不成這塊石像原來就該在這裡?
陸迥身穿道袍,神形消瘦,正在供台旁專心搗鼓着那塊石頭。
“你又來了啊。”他頭也沒擡地說,嘴角帶笑意。
江黛陌怔,以為他在同自己講話。立馬反應回來,這裡已經是死者過去的記憶,已經是死囊息,無非同在世的生靈進行交互。
驅鬼師實則并未感受到她的存在,他将最新的刻痕留在這塊石頭上面,彎下腰吹了吹上面多出來的粉屑,很細緻的将石像擺正在供台上後,直起身朝供台前那個正跪着的人走去。
供台前背身跪下的人,是胥氏。
女人不知何時來,不知跪了多久,眼睛直盯着供台上的石像,她回道,“是,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驅鬼師以為她今後是不打算再來,”這所道觀的确破敗了些。”不過他相信,絕不會有一天真正倒塌下去。
“你這是何苦。”胥氏說話的聲音沒有起伏。她說,就算死了,建觀這件事也注定無果。
陸迥深吸一口氣說,就算他死了,也會其它的驅鬼道士前來繼續建觀。
盡管驅鬼師非常努力去建觀,道觀仍時不時塌陷,因為被鎮壓在鬼巨人根脈底下的惡靈稍有動作,此地就會發生劇烈的震動。
但無論在他之前還是之後,都會有數不清的驅鬼師前來,就算塌了,驅鬼師仍然會繼續建,會不停地建,一直到死,死了最後的念頭都是建觀。
這些驅鬼師自然與冥界的鬼逃不了幹系,因為這樣的心念已被判官鬼刻進了命運線中。
陸迥的宿命無非是來到槐居村,替冥界的鬼差建造這所用以鎮壓惡靈的道觀。
“那你又是為何不再來?”陸迥又問。他記得,村中影子并未完全根除。因此,這所道觀才會漸漸吸引許多攜帶恐懼的村民,村民紛紛前來道觀供奉祭拜,為的就是希望槐居村不再受邪物的毒害和侵擾。
“我每回前來,都見你除了擦拭雕刻石頭,其餘什麼也不做。”胥氏說,“你既是驅鬼師,卻也沒見你真正驅過鬼。相反這麼多年了,村裡的影子都沒有要消退的迹象,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道這觀裡供奉的是什麼。”
“來時便說過,這是一塊三生石。”陸迥回答。
“可否說說由來。”
陸迥微微一笑。“到村莊之前,我心知此前所練就的驅鬼之術,不會有任何精進的可能。因為這都是一些用來招搖撞騙的伎倆。”
他一直不明不白地活着,與天底下大多數的神棍并無什麼不同,隻不過是有一天,發現了身上多出來了一塊石頭。石頭就像是憑空冒出來。
一見到這塊石頭,陸迥便知這是一塊冥界的三生石,這樣的事不用多想,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之後,那個有關的建觀的想法也開始冒出來,一直在心底揮之不去,他不得不去完成,盡管期間有許多次可以去阻止自身鬼使神差的行為,但是仍然随着指引很快來到了這裡,來到了根脈之上,他更自然而然地知道,除卻建觀,今後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不停地在石頭上刻下紋路。
“為什麼?”胥氏問。
他繼續說了下去,傳聞在更久遠久遠的過去,那裡在世時的生靈因未經孟婆湯太多侵蝕,銘記事物的能力都很好,并且眼所見耳所聞是極為敏銳的,以至于可以看清一個事物内部極其精細的結構,也能看到光年外遙遠星系的運轉,他們對這個世界表象的感知極其靈敏,才得以讓雙腳深深的紮根在這片大地上,雙眼始終向外界張望不肯放過一絲的風吹草動。
隻不過萬億遍的輪回過去,孟婆湯洗刷不淨的雜質在靈魂體内一遍遍沉澱,湯使得魂器本身蒙塵,生靈如今所看見的世界表象将不會像曾經那樣精細,目光會模糊,對外界感知會逐漸衰退,因此肉身的重量将不敵靈魂向上牽扯的力。這樣的結果隻會讓生靈活着都能時不時脫離出這個世界的表象,而變得更加缥缈。
如果事物不能被魂靈感知即為不存在。隻要在世的生靈不再關心周圍任何眼所見耳所聞的事物,隻要他們漸漸減少去識記解讀自身之外事物的頻率,那麼,這個世界就不會有什麼存在的理由。最後,這裡就會因不被任何目光眷顧而消亡。
說到此處 ,他歎氣,“失去了當下的栖身之所,你覺得我們将何去何從?若能因為得知死後有冥界,有鬼的牽引而能稍松一口氣,那鬼之外的世界又是什麼,相信連那群鬼自身都說不清。”
陸迥順着胥氏的目光一同看向供台上的那塊石頭。
三生石最新刻上去的線條,已經在目光的注視之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模糊下去,成為了舊的刻痕,不久之後這些刻痕就會像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此刻也沒有答案,反而感到恐懼,恐懼會拼命阻止他繼續想下去。或許隻要好好想起這一切的來由與歸宿,内心就會被無緣由的恐懼塞滿,就像蝸牛的觸角剛伸出又迅速退回。
陸迥告訴她,“鬼差允許每世結束後的生靈在三生石上雕刻,或是刻上後世想遇見的人的姓名,或是一句話,為的隻有一個心念,唯有無盡的留戀,才得以保證此地不會終結,哪怕最後隻剩下一片靈魂如此想。”
一旁,江黛陌安靜聽着,回想在冥界看到砂礫地,如此數量的鬼魂在三生石堆間飄來飄去,其實這個心念至今來看并不會那麼快枯萎。
隻是每塊三生石如今變得極難被雕刻上紋路,一條新刻痕的産生需要花費不少精力,可刻痕模糊的速度卻一直在加快,到頭來隻會變得更快。
這讓驅鬼師不得不時時刻刻看守着這塊三生石,抱着石頭不願離手。
陸迥說,至少在他拿到這塊石頭時,就一瞬間明白了此生要做的事情。除了建觀,防止這根樹脈底下的惡靈冒頭以外,還應該雕刻出手上這塊三生石的輪廓,雕刻出耳目唇舌,必須雕得極細,讓石頭上每條刻痕的走向都能被世上一切目光所清晰地觸及,這些刻痕的存在就是為了去加深世界的真實。
他甚至為石頭雕上一雙栩栩如生的眼睛,教它回望這個世界的存在。隻有這樣他才能感覺到這一世活着的意義。
可是嘗試了許多次,每當一完工,石頭上那雙眼睛就會自動合上成一條下凹的弧線。它根本就不願看見。
胥氏笑了起來,緩緩道,“我已經明白了你所說的驅鬼是什麼。你剛剛說,這塊三生石是無緣無故就在你身邊出現了?”
“怎麼了?”陸迥回頭疑惑。
胥氏問,“該不會是你不記得了吧。”
他神色有些不滿,如此重要的事情怎麼可能會忘記。半晌回道,“你覺得我在說謊?”
“不,你沒有在說謊。”胥氏緊接說,“隻是你說你見過這塊石頭,相反,我也見過,并在這之前。”
陸迥愣了愣。“是嗎?”
“為什麼不聽聽另一個故事?”胥氏說。
陸迥說,“請講。”
“故事之前,我可以告訴你,這些根除不滅的影子是什麼。”
“請說。”
胥氏正色道,“是我。”
陸迥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女人八成是被影子吓瘋了。
“影子是我,是當下所有的村民。”胥氏說,“它非人非鬼,隻是來自靈魂的一個心念的投射。”
“嗯……”陸迥摸着下巴像在回味,“有道理,隻要靈魂不碎,影子也就能源源不斷了。那會是誰的想法,将它投射顯現出來有什麼用?專門用來害人嗎?”
“你真的覺得影子害人了?”胥氏問。
“顯而易見。影子殘害了槐居村那麼多的村民。”陸迥說,這個村莊就是被影子所詛咒了。
“多數影子隻是在搶占軀殼,從沒有過多折磨魂靈。”胥氏看着他,“要說殘害……你不覺得拘魂鬼在人瀕死前還要鞭屍更叫殘害嗎?肉身上的死并非真正的死亡。一直詛咒這座村莊的也不是影子。是鬼。”
“鬼?那鬼便是了,又有什麼區别?”陸迥笑。
“隻要不去破壞掉影子占據着的軀殼,影子就可以一直永遠存在下去。因為他們不是生靈,沒有被投放進輪回。沒有寫上判官鬼的生死簿,所以也沒有壽命,沒有要走的命運線。這些影子體内隻能盛放一日的記憶碎片,隻會重複着一日的生活而渾然不覺。它到底是因何種心念才會産生,你還不明白?”
“我為何要明白。”陸迥說,他的任務隻是建觀,并且閑暇之餘雕刻石頭,去加深其中的紋路為此加固世界,這就是他與生俱來應該要做的,其餘的可以一概不知。
“我知道你是誰。”胥氏說,“你是鬼的幫兇。”
“這話又怎講?我是驅鬼師,驅鬼師與鬼從來水火不容。我如今建觀驅邪,難道不也是在保護這條鬼脈旁這所村子的安甯?這個村莊裡已經死了太多人了,那些邪物甚至連孩子都不放過,我不願看到今後有更多的人因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