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枉啊,我們隻在幾日前接了文寶齋綁票的活,不曾殺人。”那敦實胖子想到自己不曾惹上人命,今日卻要喪命,忍不住哭出來,鼻涕眼淚淌到了下巴:“我們兄弟就是吓、吓唬人的,從不敢殺人,大人您明、明察。”
楊飛白半信半疑,又用使人渾沌的琴音盤問數人,卻發現果真如他們所說:文寶齋自知道楊飛白身份後,再沒敢做招惹他的事。
這群惡棍被打了一頓,不敢聲張,扶牆的、河裡撈人的,不多時慌慌張張全跑了。
雙十沒有走,留下來多說了兩句:“老闆,結賬。”楊飛白将那三片銀葉子以指力飛了過去,她舉起竹棍一挑,正将銀葉子盡數穿在了棍子上,湊近看了看,喜笑顔開:“多謝老闆,歡迎下次惠顧,記得還去東關街的丐幫分舵尋我,給你打八折。”話還沒說完,人就開始跑了,在背影消失之前,又扔下一句:“楊總管不送哈……”
楊飛白眸色沉了沉,站起身來。從河廊另一頭拐過一人來,正是楊文攸。這次他并未帶任何人:“小蕊姑娘一案已由都督府派佐史審理,嫌犯也已捕獲。”他擡頭望了望天邊的日頭:“這個時辰,大概快審完了吧……”楊文攸停下話頭,等楊飛白自己開口問。楊飛白不甘示弱,也等他主動開口,但等了又等,楊總管穩如泰山,隻能妥協:“兇手是何人?”
“小蕊姑娘的鄰居王二,有賭瘾,家徒四壁,負債累累,此前有偷盜的前科。自他淩亂的證詞交代,他偷窺小蕊家,發現小蕊有貴重衣物、首飾,便起了歹念想要偷竊,不料被小蕊發現,兩人拉扯争奪中,王二失手将小蕊慣到地上摔死。他吓破了膽,躲在家中,看見衙役前來,就發了失心瘋,主動跑了出來。”
楊飛白又想起那萎頓在地的栀子花。他張了張嘴,最終隻輕聲說道:“……是我考慮不周全,害了她。”
楊文攸靜靜立在一旁,等他平複心情。待他動手将長琴理進琴囊時,問:“少爺可願去吳縣?”
楊飛白停了下來。
“少爺可想幫助小蕊這樣的人?”
楊飛白看向楊文攸。
“少爺可知,小蕊一案,是如何查探真相,緝拿兇犯,平複冤屈?地方官如何懲惡揚善?”
楊飛白不答。
“少爺可知,官府公審、真相大白前,小蕊因來曆不明的貴重衣飾,名聲險些敗壞?”
“少爺現在可還覺得,為官一無是處?”
楊飛白将琴背上,往河廊外走。他已知道自己的無能,這讓他沒法回答楊文攸的問題。
他本想替小蕊報仇,如今卻覺得仿佛蓄力一拳打進棉花裡,滿腔熱血灑了個空。他覺得羞恥:在他一心要快意恩仇的時候,官府已做完了一切。
組織、團體的效率的确比個人高。他想起小時候不知哪裡看到的故事,故事裡的老父親對着一衆子侄掰筷子,教育他們什麼是人多力量大。楊飛白不得不承認,很多事單個人的确難做。可他也不想成立個幫會自找拖累,更不想進入朝堂遠離江湖。
身上的疲乏感忽然清晰地翻湧上來,是因為多日奔波,是從昨日開始就一直緊繃的精神,也是因為他清楚認識到自己忙忙碌碌卻全做了無用功。
楊總管跟在身後,不急不徐:“少爺對官吏了解多少?不妨去吳縣,多多曆練,到時候你再做判斷:到底要不要做官。”
楊飛白順口回了一句:“我哪有選擇?”
楊文攸呵呵一笑,并不順着他繼續讨論做不做官的問題——這樣的讨論總是沒有結果的。他最後問道:“我有些純粹的好奇:假設少爺今日先一步抓到王二,會如何處置?”
怎麼做呢?殺了?或是交給官府用唐律處置?他停下步子,微微愣怔:殺人,他自覺沒有替小蕊動手的權利,一擊論生死,總覺得有些粗暴簡單,更何況他還沒殺過人,是否真能動手他也不知道;交給官府,還不如一開始就不管,頗有些多此一舉的感覺。
但他一時也想不出第三個答案了。
他茫茫然望着東逝不回的河水,心中的挫敗感更深。
河廊裡漸漸人多了起來——之前怕誤傷,他拜托丐幫弟子幫忙疏散老百姓,又攔着人不讓進來——有婆娘挎着菜籃往回走,有女兒捧着洗衣盆下河捶衣,有男人挑着擔子叫嚷修銅壺鐵鍋……他們互相問候着,也讨論着突然被丐幫攔住不讓進河廊的新鮮事——大多是抱怨,直說總有一天要官府治治這些無法無天的江湖人。楊飛白緊了緊背上的琴囊,覺得心虛。
他發現,相比來無影去無蹤的大俠,相比抱團排外的江湖人,老百姓更依賴官府。他自認有一顆俠肝義膽,但“小蕊”們恐怕不需要。
走出河廊,楊飛白站在兩匹馬邊回過頭來,垂下眼,有些嗫嚅,片刻才清晰說道:“楊叔,走吧,我會去吳縣看看。”他跨上馬時頓了頓,又道:“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先與葉相羽道别。”
葉相羽随着旁觀公審的人流走出衙門,仰頭深吸了口氣。
接下來,是要去義莊給小蕊送一副薄皮棺材,等頭七過了,将她下葬。
小蕊是兩年前從北方逃荒來的,悄悄扒着船沿運河而下,進揚州城後努力謀生,最近才有帶房頂的棚屋住。她無親無眷,若無葉相羽資助,恐怕隻能草草裹一領草簟,葬到亂葬崗去。
這是衙門書記剛剛說與他聽的,若他不曾問起小蕊的後事,他也不可能知道。葉相羽再一次發覺自己對小蕊并不了解,突然知道這麼多,隻覺得自己離那個苦命姑娘越來越遠,就像認識一個陌生人一樣。
也許,本來就是陌生人。
若他沒向楊二哥哥提出那個計策,小蕊本不會死的。若他不認識小蕊,此時午後,她應該還在客棧前叫賣栀子花。
葉相羽擡手揉了揉胸口——胸口的衣料早就有些皺了——他狠狠歎出一口氣:“哎!……”好似這樣能舒緩自己的惆怅。
但葉相羽沒能走到義莊,就被人攔了下來,他吃驚地瞪大了眼:“荷葉?你怎麼在這兒?”拉住他的是一個穿着葉家弟子服飾哭哭啼啼的姑娘:“小少爺,您快跟我回去吧!老爺突然病倒,現下府裡亂作一團,别的小姐少爺都遠在天邊,隻您一人離家最近,請您快快回去!”
葉相羽一聽父親病倒,心裡陡然緊張起來:“我,我……你待我去取個行李……”他拉着荷葉朝客棧急走兩步,又轉回去義莊的路,運起輕功狂奔:“我安排好此間事就跟你動身!”
這一奔,正錯過了楊飛白。
待楊飛白從衙門出來跟去義莊時,葉相羽早将小蕊的後事全權托給了義莊莊主,隻留下了足夠的錢财,人已急急回了錢塘。
楊飛白止住義莊莊主往小蕊棺材裡填金玉首飾的動作,差人去買了幾朵白絹花來。他将絹花簪在小蕊發間,又往她棺材裡填了不少黃符白紙錢,才讓人蓋棺。
“這些金玉全典賣了吧,一部分為小蕊姑娘在靈隐寺裡捐個牌位,以後也好有人供奉;剩下的買好香燭,替她燃到七七。”
楊文攸侯在一邊,待出了義莊上馬走出半裡,難得誇了誇楊飛白:“少爺此番安排周全妥帖。以後也不要妄自菲薄,您此番到吳縣定然會有所作為。”
“楊總管,你别給我壓力。”
“呵呵。”
楊文攸看向南邊錢塘藏劍山莊的方向:“可惜沒能和葉家的幺少爺打招呼。”
楊飛白看向正前方——向着東南葉家的方向:“總會再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