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揚州我……我……”
楊飛白替她扶了扶有些松墜的花簪,溫聲道:“那市丞與奸商背信忘義,種因得果,将來總有個合适下場,你莫再介懷。”
“我沒幫上師兄的忙,還……”楊飛白打斷她的自怨自艾:“師妹可有害我之心?”
“絕沒有!”
“吾琴是否回來了?”
“回來了……”
“結果好,那便好了。”楊飛白扶了一把,将人送上馬,仰頭沖楊絨兒一笑:“回師門好好修習吧。”
“……好!”楊絨兒終是破涕為笑,那笑容裡到底是釋然,還是得了“好好學習早日幫上師兄”的勇氣,就不得知了。
楊仞在一邊搖頭晃腦,心想:這狗東西,天曉得心裡怎麼想的?撩這麼多無暇少女心是要幹嘛,你又不娶人家,裝模做樣。
楊飛白見他搖腦袋,沖他招招手,楊仞本想丢一句“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但突然想起一事,便打馬靠近,俯身按了按他的肩膀:“柳家主柳奕突然被暗殺,你留心點自己。”
楊飛白一愣:“什麼?”
楊仞難得好心:“我也不知這壞消息是否會牽扯到你的安危……這是我從我爹那兒聽來的。這事柳家還沒公開,但你知道咱們家有渠道,消息總能來得很快……嗯,我爹沒和你說?”
楊飛白搖搖頭:“沒有……”
楊仞吐出口氣:“那便是和我們楊家沒關系了。”他摸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大概過一陣子柳家會允人去北方吊唁,也不知家主會不會讓你去。”
楊飛白斂住眼底的神色:“我剛到任吳縣,不太會讓我擅離職守吧?”
“也是……那你好好幹吧,楊縣尉。”楊仞一拱手,打馬與楊絨兒一起走了。
楊飛白孤身一人站在道上,注視着他們遠去的背影,突然發現自己記不清柳奕的容貌了。一别五年,那個柳家主還是小時候的柳大嗎?他能回憶起很多往事,但此時想起的最深的印象,是他曾無意中發現的不是秘密的秘密:他們以為的身挑重擔、穩重成熟的柳家主,在家主繼任大典後,偷偷溜到屋頂上,拉着唐三喝酒。那夜月光正好,偏照出柳奕三分随性、三分豪氣、三分恣意。
他對柳奕的記憶竟終止在那一刹那。往後也再沒有更新的可能了。
這也許是他認知“俠”之一物的根源之一,也許是他沖動逃家的動力之一。
這是一個即使隻在兒時與之玩耍寥寥幾次,也能在記憶中留下一抹深色剪影的人。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唐凜之左腳踩在空木箱上,一邊擊節一邊吟唱。唐四七攀上寨門,正聽見最後一句,待他不再唱了,唐四七才走上前去:“首領,行動結束。”
唐凜之望着那艘被數艘小船慢慢牽引進毒牙島天然水港的金色大船,不知在想什麼。落日餘晖落在船身上,原本能反射出一片霞光,金燦燦的如一尾錦鯉,乘風破浪。
但如今,船身的光支離破碎,近看,甲片殘破,細看,污血斑斑。
唐凜之眯着眼,常年研究機關術到底損傷了眼睛,望遠景實在有些吃力。柳奕卻說羨慕:“朦朦胧胧,看花不是花,多有意境。”有一回唐凜之低頭看機關,不小心撞進柳奕懷裡,柳奕卻摸摸鼻子打趣道:“道騎全不分,郊樹都如失。”
“現在倒取笑我了,之前我要磨兩塊琉璃片補足視力的,你還不讓。”唐凜之想把人拍開,但自己先倒退一步,柳奕扶住他,還是那個理由:“太重了,會把你的鼻梁壓塌的。”
唐四七守在一邊,唐凜之不說話她也不言語,海上的冷風已把指尖吹麻,但她仍垂手立着一動不動。直到唐凜之看膩了,問了句“葉氏人都齊整?”唐四七才動彈了一下,啞着嗓子答道:“三人落海失蹤。十人抵抗緻死。八人活,已押上毒牙島。”她頓了頓,又道:“其他非葉氏的藏劍弟子、武林人士及奴仆、船員等等,已全部處死。”
唐凜之低頭朝島内看去,粗糙冷硬的堡壘間人員進出,大部分都是海盜,夾雜着穿着海盜衣服的幾個唐門弟子。奇詭的重炮利器本來布置在堡壘朝外的高崗上,此時有一小部分被拆卸下來,準備運往海盜的另一艘船上。
“海龍會此處的分會長要求和您再面談一次。他們還想争取一批重炮。”唐四七低聲道。唐凜之仿佛沒有聽見,他突然湊近唐四七,擦了擦她下颚上的血迹:“我們的人損傷多少?”
唐四七縮瑟了一下,低聲答道:“兩個小隊失去編号,另有三十一人或死或失蹤或失去戰鬥力,二十二人重傷。”
這些犧牲的唐門人,會全部就地火化,骨灰撒入大海,而銘牌将魂歸故裡。
唐凜之突然歎了一聲:“跟随我,後悔嗎?”他望向暗沉的天際,不知問的是自己還是屬下。
唐四七顫了顫,突然用更大的聲音,努力穿透海風回答:“不後悔!公子……首領說過,會帶我們打破世家的藩籬和枷鎖,再不讓世家把持武學,讓普通人也能平等學武,在亂世中争一席之地……”她被海風逼嗆了一口氣,再開口,仍然是擲地有聲的誓言:“我們誓死追随!”
“嗯……風大,别說了。”唐凜之并不欣喜,也沒有熱血澎湃之感。他最後眺望那閃着衰敗金光的大船一眼,轉身下樓:“接下來就交給海龍會了。給那兩個監視小隊下達隐蔽指令,半個時辰後,除了他們其餘人按計劃帶部分重武乘海龍會船順風撤退。給其它搬不走的重武裡的自毀機關設置一個半時辰後自毀。”他到了岩石平地上,聽到遠處海龍會海盜粗鄙的叫罵聲和大笑聲,又補充道:“海龍會那兒我就不去了。”他掏出一隻機關鳥,撥動鳥兒的眼睛,往空中一撒,那通體黑色的鳥立刻煽動着翅膀,向着海龍會堡壘深處飛去。
唐凜之再不看那鳥的蹤迹,朝着即将啟航的海龍會船隻走去。
半個時辰後,等此地分會長看到這隻鳥,大概隻來得及咒罵兩聲,就會被機關鳥爆炸的威力撕裂成數塊殘片,帶着和唐凜之交易的秘密永遠閉嘴。
這隻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