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飛白做出驚歎的表情:“頗為開明。”
唐凜之深深看了他一眼,楊飛白突然覺得像被蠍子蜇了一口,猛地往後仰了仰。但唐凜之并沒有動作,隻是接着說:“無能的就被處理掉了。就像壞掉的箭矢一樣,丢到柴火堆裡,勉強還能發揮餘熱燒飯燒水。”
這話莫名透着血腥氣,楊飛白下意識地問:“處理?”
“我與父親沒有血緣關系,是從不知某處過繼來的。聽說母親所生的那個孩子,生來眼神不好,隻能看清近處,治了半年治不好,便被溺死在便桶中。我自小早慧,三歲時在歐冶子别院修理機關小豬時,被視察的父親發現,于是被抱養了,還直接賜了姓名。”
楊飛白瞪大了眼,這回是真的很吃驚了:這唐家嫡系的秘辛說與他聽幹什麼?
“唐骊之記得嗎?他給你兄長敬過酒。說是我的堂兄,其實根本不知道有沒有血緣關系。他本來沒有名字,僅僅一個代号——幾乎所有的唐家人都是從一個代号開始,與外人争,與兄弟姐妹争,争得過,便有了名字,可以當個人;争不過,名字會被剝奪,變回一個代号。”
唐凜之慢慢說完這段話,又問了楊飛白一個問題:“如果你生在唐家,以你現在的表現,會有什麼待遇呢?”
當鹹魚,在唐家?那就是沒好下場?唐凜之拐着彎罵他嗎?
“如果消極對待唐家的訓練和任務,不參與唐家内的競争,一樣會被處理掉,因為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唐凜之微微低頭,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直到去年為止,我都在努力為唐家帶來自己的價值,從不停歇。”
楊飛白又往後仰了仰,不動聲色地,似乎要避開唐凜之散發出的不舒服的氣息:“你與我說這幹什麼?”唐家曆來神秘,往日要和他聊聊,他必然願意一聽,甚至要拉上好八卦的楊仞一起聽。可此時此刻實在詭異,楊飛白直覺自己聽了沒任何好處。
唐凜之卻突然收了身上的氣勢,左右看了看:“我進屋也有一會兒了,你請我坐坐?”
楊飛白忍了忍,讓出自己的位置,自己挪到了床邊。他這間屋子就五平,隻放了一把坐具:“……請坐。”
唐凜之真不和他客氣,坐下後還将滿桌的資料往邊上挪了挪,取出一包牛皮紙擱在上面:“但我不打算繼續這樣下去了。”
“我要違逆唐家,進而颠覆世家。”
黑暗中的那雙眼睛閃着微光,就如無機質的波斯琉璃一般,楊飛白被這驚世駭俗的抱負狠狠震到了。他再一次重新打量對方,試圖看出什麼:“唐凜之,你到底找我做什麼?你們唐家的事,我幫不上忙。”言下之意:這事與我無關,不要無端牽扯。
“我能在唐家内部找到不少對唐家忍無可忍,志同道合之人。”唐凜之再次摸了摸自己染了花紋的臉,“可我也同樣需要外部盟友協助我。”
“我無能為力,”楊飛白眯起眼,露出困頓的神色,雙手撐在身後,渾身犯起懶來,“我一個被父兄押着,困在這鄉下地方做小吏的纨绔少爺,能做什麼?”
“楊二公子可不是普通纨绔,能做的可多了。”唐凜之低下頭,燈光下能清晰地看見柔順的頭發随着動作微微披蓋下來,遮住些側臉,顯得異常溫順。
這是謙遜求人的姿态,楊飛白僵在那裡,被腦海中的“溫順”、“謙遜”兩個詞驚到了。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唐凜之變化真的太大了。
他纨绔弟子式的傲慢做派和浮誇演技突然顯得不合時宜。楊飛白尴尬地慢慢坐直,問出大家意料之中的台詞:“你要什麼?”
“你的人脈。”唐凜之微擡起眼,看向楊飛白。
“我能有什麼人脈……”楊飛白錯開眼神。
“你姓楊啊。”
“廢話。”
唐凜之見他揣着明白當糊塗,便從護手的夾層裡取出柔韌輕薄的皮革地圖,攤開一劃,沿着長江從巴渝瞿塘峽起,劃到了荊門山停下:“出蜀道路就兩條,一條旱路,一條水路。旱路難行,難于上青天,地勢崎岖貧瘠,非萬不得已無人通行,自然沒有成氣候的勢力把控。而水路是進出蜀地的唯一要道,遇漲潮時可日行千裡,朝發夕抵,往來船隻繁多,江湖勢力也如天上繁星,但目前由唐門和唐家在暗處總體把控。我要逆反唐家,定然要保證進出蜀地的要道暢通無阻,不能輕易受唐家鉗制,所以不能通過唐門和唐家控制的渠道通行,得另辟蹊徑。”
楊飛白看着地圖上蜿蜒的長江,心中猜測着,嘴上卻不認為唐三真能另辟蹊徑:“從瞿塘峽到荊門山,兩側山峽峻峭,僅此一道,你不順流行船,難道想飛過去不成?”
“機關翼輕巧,但仍飛不過去,還是得坐船。”唐凜之點了點荊門山标記一側的一行小字“荊州都督府峽州郡”:“我聽說,峽州郡守是你的遠房族叔?荊州府近年來也都是楊姓官員任職……”
楊飛白将眼神從地圖上收了回去,再也沒有研究地圖的興緻了。
唐凜之圖窮匕見:“唐門和唐家雖然勢力龐大,但總不能控制朝廷和官府掌控的漕運及驿道吧?”
言下之意,唐凜之想要借他人脈,為自己的私有勢力開辟一條唐家和唐門掌控不住的通路,而這條貫通蜀地内外的通路,就是官道。
江湖人居然想坐官船走官道。真是好大的膽。
楊飛白在袖子下捏住了指尖,思忖着:其實也不是沒有先例……隻要有錢有關系。
似乎沒什麼不可的,但他就是不太想做這種牽線搭橋的事。
楊飛白直接拒絕:“我和那邊的人不熟。”
唐凜之笑了笑,這是不是托詞他一查就知道,不然不會找到楊飛白面前來。楊飛白不答應是因為覺得沒好處——好處,他正準備亮出來。
“我能自由進出楊家的包圍圈,”唐凜之用下颌朝窗外點了點,“我能幫你辦到很多事。包括你能做但是不方便做的……”
“我能做的就不會麻煩别人做。”楊飛白打斷,“我不能做的,你也沒法代勞。”他突然笑得不懷好意,上下打量了一下唐凜之的身闆:“去揚州尋芳閣找芳芳姑娘一親芳澤,你能代勞?芳芳姑娘可不太容易滿足……”
唐凜之一噎,轉開眼去。楊飛白猜他心裡一定飛快地罵了什麼,才見他把視線再轉回來:“總有些事是我能代勞的,你考慮一下。”
唐三公子到底沒什麼和人打鬧說笑講渾話的經驗,隻能平平闆闆地用正經話一句帶過。
“可不敢用得上唐三公子。”
“也是,有時候殺雞焉用牛刀?”
“你可真不謙虛。你手下的人我也用不上。”楊飛白動了動脖子,探頭去看天色——自然是看不見的,今晚多雲無月,可他仍然煞有其事,“時間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蜀地一路趕來不容易吧?”
唐凜之果真站起身來,作勢要走,一條腿剛跨過窗棱,他突然回頭:“我過幾日再來。”
“别來了,你不是忙着逆反唐家嗎?”楊飛白繃着臉趕人,但唐凜之并不糾纏,身影飛快地融進了夜色中。
左近的宅子還亮着燈,老管家微微低頭的剪影斜印在窗戶紙上。這條街裡的三家人養大狗,也靜悄悄地沒有叫喚。楊飛白站在窗邊觀望片刻,按在窗框上的手緊了緊,最終還是松開,轉身進屋,再沒其它心思做别的了。
但他看見了桌上唐凜之刻意留下的牛皮紙包。楊飛白掙紮了一下,還是揭開包裝看了一眼——都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江湖上朋友的來信。他胡亂用牛皮紙重新包好,掃進了桌底的書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