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狗不叫。檐下的燈籠早被打滅。竹樓腳高,底下住的雞鴨豬狗,囤的草糧,藏的石臼石槽。升八尺是一樓,本是做客舍的,這兩日換了主人家睡覺。主人家全睡死在床上。二樓本是主人屋子,這兩日住了幾個姓劉的路人,此刻有三個躺在地上。
一塊半巴掌大的鐵牌被“嗒”一聲扔在地上,蹭到了地上的一汪血泊:“明明就姓柳。”
床上垂腿而坐一人捂着右肩,咬牙忍着——他以為自己忍住了顫抖,其實還在打着擺子。他側旁站着一人,或者說黑影更确切,立在床尾,貼牆而立,擦着手裡的劍。就連窗外僅有的微光他也避着,仿若一隻天生的暗獸,專伺流着熱血的軀體。說話的正是此人。
三兩下擦完劍,他将布料收起,劍卻還握着,又開始問:“還有兩個人呢?”
坐着那人搖搖頭,怕他不滿意,抖着嗓子小聲道:“他倆應有别的任務在外面……那兩人離家老更近些,總有不太一樣的任務……我們無權知道。我們四個是出發前被征召的,就是守在這裡,順便打探些消息,有用的都行……”
那人似乎對柳家内的事頗為了解:“你們四個,再加外面兩個,都是什麼字輩?”
“地上是‘似’字、‘久’字、‘歧’字,我也是‘歧’字。外面是一個‘散’字和一個‘似’字。”
“又是掌‘散’字輩的王家老、‘似’字輩的韓家老。掌‘久’字輩的沈家老也參與其中了嗎?”牆邊人想了一會兒:“很少看到‘歧’字輩了,聽說你們家老稍早前死了,你們這一支很凋敝。”
坐着那人心有戚戚:“是沒幾個了……沒家老照看,吃穿用度都成問題,所以隻好給别的家老賣命賣力氣……”“武功也差勁得很,的确隻能給别的字輩當雜役了。”牆邊人插話和他的劍一樣,根本不講情面。賣慘看來也行不通了,坐着這人閉上嘴。體力流逝快,他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不知是冷還是懼。右肩又濕又黏,小腿褲管也濕着——敵人來時,他在外打水燒水,推門進來的時候,屋裡三人已經死了。他驚駭之下水也潑了,舉着銅盆擋了一劍,卻還是傷了右肩。他開始小聲啜泣:“求您饒一命……饒一命……”
無光處的人站直了身,終于踏出一步,卻是與坐着的人拉近了一臂距離。他擡起劍,輕輕放在那人頸邊,劍身的重量慢慢壓上未傷的左肩,仿若他的話,頗沉:“你怕不怕家老?在别處,若有家老要你殺的人求饒,你可會饒過?”
“我殺不了人,我沒有刀……刀當給同門了……”那人涕淚橫流。
劍被擡起,肩上不再承受那麼多重量,但劍鋒卻貼得更近了:“沒有刀也可以殺人,比如你們的家老讓你們做點手腳,再比如雇傭唐門的暗殺者……要人死的方法有很多。”劍鋒遊走在此人頸項間,圈出長長一道血口,刺痛着那人:“我……”
“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便一并說了吧,興許我可以少殺一人。”
那人戰戰,忽摸出被底短刀,由下至上“钪”地一聲擊開長劍,長劍本就貼着他的脖子,瞬間削飛他喉間一塊薄皮肉,他卻毫不顧忌。
到底是柳家人。那人左手握刀站起,狼狽地将短刀對準敵人。
那便沒什麼好言語的。黑影挽劍半圈,疾刺向那人各處關節,劍式如驟雨,卻重如千鈞。柳家人血流如注,早已退無可退,将醞釀半晌的刀氣急注入短刀中,大喝一聲把刀拼命送向敵人胸腹,卻被對方影子般難辨的身法倏忽晃過,四兩撥千斤,刀氣斜劈去屋側,劈穿了土牆,“砰”地打在山壁上。
搏命一擊也沒了。柳家人眼前發黑,後腦又被劍柄敲了一記,頃刻間軟倒下來,隻是手裡還僵握着刀柄,不能松開。
黑影彎腰去提這人,卻突然指尖一麻,他立刻向後跳上床去蹲伏下來,劍刃一線,揮出,窗外“铮铮”兩聲,一聲打飛了他的劍式,一聲破開了木窗。
他沒有揮出下一劍,依舊如獸一樣伏着,握了握慢慢恢複知覺的手指,等着第四聲。
但沒有第四聲。外面使莫問曲的人也同樣謹慎。
務川縣本無武林人士,但今晚有不少,且來的門派當地少見。有霸刀,還有長歌。
他的門派在此地也算少見。黑影想,若再來個唐門,就真熱鬧了。
今日事畢,該走了。
屋外。楊飛白立在石榴樹上,十指搭在琴弦上,凝視着洞開的窗口。屋中漆黑,确有凝實的殺氣盤于其中。他凝神留意屋中動靜,卻突然聽見一聲巨響,二樓木樓闆被砸塌。他趕緊沖進一樓,又聽一聲巨響,一樓木樓闆也被砸出大洞。他眼睜睜看着一個黑衣人跳下洞去,黑色的長發馬尾如墨龍在空中一閃遊過。楊飛白急追上前向下探看,被飛來的一把獵戶制的粗糙短匕逼開,再想追,早已弄丢了對方身影。
楊飛白朝下方石槽看了良久,眼前仿佛還留着殘影——那黑衣人站在石槽上回身扔匕首時,露出了一雙漆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