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楊大人一行人在思邛縣又耽擱了一日,匆匆啟程。
啟程前,思邛縣的土司親自來送,看着帶着木枷的弟弟,隻能頻頻向楊大人彎腰。楊大人将人扶起來,隻告訴他:“如果你弟弟是被蠱惑的,那把蠱惑他的人帶來務川縣衙,可以減輕你弟弟的罪責。”
雖然這麼說,但楊飛白也沒有指望土司能夠找到那個逃跑的文士——從葉相羽告訴他的當晚的情形來看,那文士被叫做“大人”,還能經常和村長接觸,多半是個附近州縣的地方官——官還不見得小,最小也個司馬或者知縣。
村長不肯開口說出此人的确切身份,但楊飛白也有辦法。
前日深夜,楊葉二人秉燭而談。
“楊家有鹽生意,在西南地區收購鹽後,再運往中部、東部販賣。我們楊家和當地鹽井擁有者簽訂了長期契約,鹽井每年穩定向我們供鹽,我們組織人手,負責向外販賣。這曲葛村長憑着土司在本地的權勢,擁有思邛山附近五口鹽井的所有權,一開始還遵循土司的意思老老實實和我們做生意,但很快就動了歪心思——就是你拷問他時,他說的那些。”
曲葛村長本身沒有什麼經商的頭腦,隻看見販鹽的巨利,不知道楊家在背後維護商路所付出的人力物力。他起了貪念,便在鹽裡做手腳,一開始克扣鹽的分量,被發現後又往裡摻草木灰,但草木灰和白鹽實在格格不入,又沒瞞過去,他便拿溶洞裡的石頭砸成小碎塊,混進鹽裡。
“我看他幾次三番把我當‘憨貨’,便出手教訓了他,讓他按契約賠付了一大筆。”
葉相羽搖搖頭:“可他還是沒吸取教訓,居然想要直接害人。”
“他克扣下來的鹽賣去了哪裡,調查一下就能知道那晚密謀的官員是誰了。”楊飛白撮指吹了個口哨,招來信鴿,“隻是他賣了好幾人,查探還要一番功夫。我這就修書一份,問問大哥。”
“可你不是說,自你被楊大哥派來西南後,所有楊家的販鹽事務統統交給你了嗎?你都不清楚,楊大哥如何曉得?”
“那官員言語間似乎對我楊家嫡系有莫大的仇怨之情,不然也不會針對我。”楊飛白言語間已經寫好了書信,将信筒塞緊,放飛了鴿子,“我隻要問問,在我轄區附近,是不是有我們楊家的‘熟人’就好了。”
葉相羽見說得差不多了,喝光了變涼的茶水,起身準備走,但楊飛白再一次攔住了他。
楊飛白想明白了,他現在要把葉相羽拴在自己身邊,以防節外生枝。他實在不想看葉相羽走得太遠,去那過于黑暗血腥的道路。這不該是葉相羽的俠之道。何況,在剛剛的書信中,他還讓大哥去通知葉家,來西南接人。
所以他說:“你還是得跟我回務川。”
葉相羽想了想:“我自己能應付。往常我……遇到些糾紛,往山裡一跑,日行百裡,沒人能追上我。”
楊飛白用茶水在木桌上畫了一個大圈:“這是我朝州縣在西南的力量。”又畫了第二個更大的圈,與第一個圈交疊在一起:“這是當地各族土司、族長、部落首領掌握的力量。”他點在兩圈交疊的地方,道:“你若在此間,我們還有斡旋的機會。”他點了點第二個大圈不與小圈交疊的地方:“你若逃到此處,恐怕插翅難飛了。”
葉相羽一指落在兩個圓圈外:“我去這。”
楊飛白捏着他的手指挪進第二個大圈内:“你逃不出去。如今思州土司實力雄厚,勢力内部團結,官府亦不能完全轄制。不出兩天,思州城的那位大土司就要知道村長的事了。據說他常年供奉五毒教。你若逃到山裡,山裡都是他的人,且民風彪悍,把你這個害了土司家族之人的外族人直接殺掉,也是可以想見的。”
葉相羽抽出了手指,合攏在手心裡。楊飛白這三年恐怕事務繁忙,指尖的琴繭變薄了,拇指、中指、無名指側面的刀筆繭反而更厚實了些。葉相羽道:“好吧,我跟你回去。那唐門和官員的臉我說不清,但如果這兩人出現,我能認出來。”
離開思邛半個時辰後,一行人到達江邊碼頭。柳散易和一個柳家弟子正等在那裡。
楊大人在外人面前是從不主動行禮的,看到柳家二人隻是停下腳步,雙手背後,微擡着頭,看向二人。
柳散易抱拳:“楊大人可巧,要去哪裡?”
重方代答:“大人回務川。”
“果然巧,我們也回。再有半個時辰,渡河的船家就該搖橹回來了。”
羅惡湊上去和柳散易搭話,另一個柳家人橫走一步讓過一個碼頭挑夫,一擡頭正對上葉相羽從楊飛白身後露出的正臉。他眼睛倏忽瞪大,嘴唇抖着,卻沒說出話來。
楊飛白用餘光看見,葉相羽微微壓下眉毛,瞪住此人兩息,再移開視線。
那人不由擡了手,捂住一側肋骨。
楊飛白認出來了,這人是葉相羽偷襲柳家那晚,他趕到救人時,最後一個倒下的柳家人,也是目前唯一一個身體恢複到可以和柳散易出來做事的柳家人。
葉四和柳家,這些年,都有什麼過節?他剛剛清楚地感覺到肩頭仿若架着冰冷的箭頭,随時都能突然發難,殺死對方。那是葉相羽的殺氣。
這殺氣陌生又熟悉,那晚在吊腳樓他已領教過,印象深刻。
楊二公子微微轉過頭去,像是要去确認自己側後方的還是不是那個自己認識的葉四小公子。他和葉四的眼睛對上了。
葉相羽努了努嘴。
楊飛白看見了,眨了下眼。
他被葉相羽拉到羅惡正後方,柳散易的視線全被擋住了。
葉相羽說:“我還是單獨行動吧,這就走了。”
“走哪裡去?”
“我得和你錯開走。回務川後,我也不方便出現在你附近了。”
楊飛白瞥了眼那邊的柳家人:“沒這麼嚴重。”
“司馬大人,我和對面還有未了的官司呢!”
楊飛白微不可察地抿着唇笑了。
葉相羽比他稍矮些,沒有瞧見笑。他一邊越過楊飛白肩頭分心觀察柳散易,一邊低聲快速道:“你得小心柳家。這柳散易帶着人出現在這,多半是來堵我們的。我不知道他們本來想做什麼,但總歸不是好事——可能唐四七指使的。”
楊飛白問:“你發現什麼不尋常的痕迹了?”
“沒有,隻是直覺,不好解釋。”葉相羽鄭重道:“柳大哥出事後,柳家和唐家就明着勾結在一起了,而且關系很深。原本我們四大家互相制衡,挺平和的,但如今卻不對了,葉家被唐柳兩家跳起來打……”他摁了摁楊飛白的肩,“你怎知明天不是他們掉轉槍頭打楊家?”
楊二公子問:“你又知道了些什麼呢?”
“他們柳家對我們葉家,三年前開始……我在西南,追查唐門那支牽涉進金鱗船案裡的暗殺隊‘千金買命’的時候……哎說不清,總之柳家不正常。你莫要再幫着這兩家了,尤其要當心唐家!”葉相羽組織了幾次語言都沒能說清自己懷疑的地方,索性警告道:“我知道你身邊跟了個唐家人,他是被借給你的吧?我有看見他行蹤鬼祟的樣子。”
楊飛白渾不在意:“他的确做了不少衙役的差事,你大概看見他辦案的時候了。”
“不是,他在腳店抓我時,那的确是公幹。我是說别的事情……”
“嗯嗯,被你發現了,我這裡情勢複雜啊。”楊飛白見他急着解釋,忍不住逗他:“唐柳兩家勾結,我又勾結唐家。現在你又來勾結我,我呢,也勾結你,(你的官司擱置到現在,對不對?)然後隻要你和唐柳兩家搞好關系,我們又湊出個‘四大世家’了不是嗎?”
葉相羽愣了愣,反應過來,但臉色嚴肅下來:“金鱗船案一日不結,我一天和唐家勢不兩立。”
楊飛白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住了嘴。
一隻骨節粗大的手越過楊飛白的側面,一把抓住了葉相羽的臂膀。柳散易涵養功夫很是到位,手裡再怎麼使勁,讓葉相羽掙脫不得,口氣卻不急不躁:“敢問楊大人,這個夜襲我柳家四口人的嫌犯怎麼處置?”
葉相羽掙紮的動作很大,奈何柳家人一向硬功夫了得,手跟鐵鉗似的。柳散易扭着葉相羽的臂膀問:“楊大人,為何抓到嫌犯卻不讓他帶枷呢?”
楊大人卻先牽住了葉相羽的另一隻手,将兩隻手舉起來,才道:“此次帶他來思邛,就是為了你們的官司,帶他來查證一些事的,這不是現在帶他回務川嗎?”
何鹹不知何時遞上一捆材質異常柔韌的草繩,沒人看清他動作,三兩下拴在了葉相羽和楊飛白的手腕上。
葉相羽逃跑不得,驚道:“你?!”
楊大人一臉秉公執法、大公無私。下午順風順水,三百裡烏江半日還,日暮就到了務川縣府衙後的牢門口。
葉相羽咬着腮幫子,隔着木栅欄看楊大人親手把獄門關好,對他溫言道:“好生反省,本官隔日再提。”
反省?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楊飛白沖他眨眨眼,轉身帶着一旁看了全程的柳散易離開了。
出了州府大牢回到前廳,柳散易還是沒走,楊飛白就知道他還沒滿意。
重方看見楊大人的暗示,開始趕人:“我家老爺奔波了幾日,也乏了,柳大俠有事,改日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