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描述的力量在撕扯他的靈魂。

額前的發絲像被再度拽起，脖頸的勒痕像被再度加深，胸口的創傷像被再度開墾，内裡的髒器像被再度剝離，失去的下肢像被再度截斷……從小到大所經曆的痛楚在一瞬的拉扯中被盡數返還，折磨得諾缇快要失去神智，但在即将跌落無盡深淵之前，一根已然半邊腐朽的鎖鍊纏住了他的手腕。

諾缇開始大口喘息，像是剛剛從嚴重的高燒中緩過神來，他迷茫地望向周圍。

他唯一能夠确定的是，這不是下沉式聖堂内部。

眼前所見的，是無邊無際的虛幻空間，遠處被灰白二色割裂，二者中皆空無一物，近處，生鏽的鎖鍊從沒有天空的深暗中垂落，一根，兩根，三根……沒有一根是完好的，都被厚厚的鐵鏽侵蝕，仿佛一碰就碎，往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好似教典一直描述的“深淵”。

這裡的環境，陌生而詭谲，難道儀式真得成功，他的靈魂與大地律法所在的神國建立起了聯系？

未等他深想，纏在手腕上的鎖鍊微微顫動。

諾缇看向這根鎖鍊，與裸吊時困住他的枷鎖不同，這根鎖鍊的力度無比溫柔，像是在刻意避開他受過傷的肌膚。

諾缇下意識抓緊了它，接着，他便感到懸空感消失，身體的不适也緩和了不少。

手中的鎖鍊，半邊已經腐朽，裹着厚厚的一層黑色渣滓，像是被污染的淤泥浸透，而另一邊，閃爍着淡淡的銀色輝光。

随着他握緊，鎖鍊似乎也活躍了起來，在一陣清脆的叮鈴聲中帶着諾缇慢慢回到鎖鍊延伸出來的源頭。

耶撒萊恩說過，大地律法已經被獬水之獸侵蝕得差不多了，就好像一棵快要枯死的蒼天大樹。

教典中沒有記載真神的相貌與名字，因為這是對真神的不敬，直視真神将引來災厄，直呼名字将引來懲罰。

諾缇尚在遲疑，鎖鍊已經帶他來到了“大地律法”面前。

這就是他們一直信奉的真神嗎？

諾缇不禁咽下了一口唾沫。

耶撒萊恩曾經像他展示過自己真實的一部分，在那身人皮之下，湧動着無邊無際的污染，無數黑紫色的觸手擁護着祂，好似彙入海洋的江河與溪流，祂正是深淵的化身。

“大地律法”，一直被杜撰成手持天平，頭戴花環的曼妙女神，但似乎，真神并不具備特定的人形皮囊。

諾缇眼前所見的，是一頭巨大的，駭然的，鮮豔的蟒，遠遠望去，盤蜷成了“大地律法”的天平符号。

跟随着鎖鍊，諾缇從那龐大的身軀旁緩緩掠過，紫色和粉色花紋在雪白為底的蟒皮上交織，暈染出了花瓣的紋樣，遠遠看去就好像怒放的大地菊。

鎖鍊的微光漸漸變弱，諾缇也感受到了森冷的涼意，冰冷的惡意滲透了厚實的衣物，像是要鑽透他的血肉，将他凍僵。

諾缇縮了縮脖子，将下巴藏進衣領，下一秒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混着野獸騷氣的水鏽味。

諾缇眼前的蟒身突然塌陷下去，半邊都浸沒在了深水之中，鮮豔的蟒皮被水侵蝕，褪去色彩，露出森森白骨，骨頭也并不完整，斷斷續續的，截面處沾上的粘稠污泥令諾缇眼熟，好像是污饕們進食比自己大得多的東西時溢出的嘔吐物。

獬水之獸對大地律法的侵蝕應該已經有七百年以上，比較可疑的時間點是二代勇者被制裁的時候，在那之後，教典對于曆代勇者的生平的記載就開始模糊不清，諾缇甚至不知道自己之前一代的勇者姓誰名誰，因何而死。

鎖鍊的微光快要消失不見，這段旅途似乎也來到了終點，諾缇平穩地降落在一段較為完好的白骨上，黑兔子不在，他隻得俯下身體，壓低重心，再用右手抓住骸骨，保持自己的平衡，不落入底下那深潭之中。

但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存在，底下的水開始咕嘟作響，冒出一個又一個碩大的氣泡。

白骨随之一震，諾缇險些掉了下去。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那些暗藏危險的水，底下似乎有什麼東西要鑽出。

氣泡不斷增多，白骨開始劇烈晃動，不遠處的骨頭開始出現裂痕，諾缇整個身子趴伏在白骨上，手指差點兒要嵌進骨頭，才堪堪挺過了這次震動。

咕嘟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沖鼻的香氣。

諾缇難以置信地盯着之前裂開的縫隙，那裡流淌出一種白色的液體，散發着甘美的氣息，就好像他第一次品嘗蜂蜜時聞到的味道。

此前黯淡下去的鎖鍊又活了過來，淺淺地拖拽着他，似要将他引導到那裂縫前。

太香了，應該很甜。

諾缇不禁想道，身體被慢慢地拖了過去，一會兒的功夫，口水便浸濕了衣領。

沒錯……大地律法引導自己來這裡一定有祂的意圖，屬于祂的鎖鍊也在暗示自己，飲下那裂縫中滲出的甘霖。

眨眼間，諾缇就離那裂縫隻有一米之遠。香香的味道包裹了他，甜膩的氣息竄入鼻腔，席卷他的四肢百骸，沁潤他的五髒六腑。

就在諾缇快要将臉貼上去，吮吸那白色的液體時，底下的水忽然開始沸騰，不斷湧出又馬上破裂的氣泡撼動了白骨，令諾缇身形不穩，快要向後摔去。

這一刻，鎖鍊死死地拽住了他，力道大得他嘶了一聲。

“不……不對。”痛感驚醒了他，諾缇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他的精神似乎受到了蠱惑，他不應該對那香甜的液體如此渴求，他不會任憑自己的涎水弄髒衣服，也不會理所當然地相信不明來曆的食物。

“放開我！”諾缇想要掙脫那快要腐朽的鎖鍊，但是祂似乎也意識到了他的反抗，鎖鍊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整個翻折，之前的溫柔隻是引誘他上當的假象，下一秒就毫不客氣地将他的臉拽向了裂縫的一端。

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那白色的液體，諾缇這才發現那是無數的，細小的，蛆蟲般的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