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魅魔的性狀發育以來,諾缇一向不喜歡迦百恩的味道。
他的味道是攜着花香的清風,曬過陽光的被褥,裹上金箔的曲奇,就好像這世界的每一種美好都願意贈予其氣味,不如說,他幾乎擁有着諾缇所向往的一切。
現在,迦百恩的味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好像那些味道化作湍急的奔流,一路螺旋而下,形成詭異的漩渦。
諾缇想出聲提醒耶撒萊恩,而邪神已經徑直向他走去。
走近後,濃厚的血腥味沖得諾缇捂住了鼻子。迦百恩的神色不對,那雙湛藍如洗的眸子褪去清明,被烏雲遮掩。
“聖子閣下,諾缇非常期待這次出行,就算如此,您也要……”
邪神話音未落,銀光閃爍的鎖鍊便纏住了祂的脖頸,下一秒就勒斷了祂的脖子,隻是諾缇并未聽到咔嚓的脆響,也未見鮮血噴濺而出。
諾缇還未反應過來,看了看受到襲擊的耶撒萊恩,又看了看陰沉着臉的迦百恩。
迦百恩的眼神冷酷銳利,律法的力量化作堅硬的鎖鍊,銀白鍊身閃爍着燦爛金芒,劃過滋滋的電流聲,諾缇能嗅到難聞的焦味,那是懲戒之雷燒灼污染的聲音。
耶撒萊恩無意抵抗,諾缇感受到自己的重心在緩緩下落,低眸便能看見一根又一根的觸須潛進皮囊後的陰影中,這副人的皮囊已經被祂抛棄,而被其抱在懷中的諾缇也不例外。
抱着他的“耶撒萊恩”正在如雪般消融,諾缇轉頭看向迦百恩,對上他異樣的視線,那眸中似是盛了一潭暖春的溫泉。
“諾缇,我……”
迦百恩目光柔和地看向諾缇,情緒瀕臨決堤,他擡起雙手,激動地想要開口解釋。
鋒利危險的刀光打斷了他。
迦百恩的左下巴上綻開一道血痕,血珠沿着臉頰緩緩淌落,滴在了黑兔子上,在輕微的咀嚼聲中消失不見。
鎖鍊緊緊纏住了黑兔子,黑劍與銀鍊激烈碰撞,擦出火花與嘈雜。
“可惜,重心不穩,否則我能割下你的頭顱。”諾缇感到遺憾,他剛剛揮劍,确實起了殺心,劍刃也瞄準那白纖的脖頸,可惜耶撒萊恩在融化,使得落點産生了偏差。
“諾缇,冷靜一下,到我家裡坐坐,一邊喝茶一邊聊天,這次我會泡得更好喝的。”即使諾缇殺意盡顯,迦百恩的态度也未有絲毫改變,他眯起眼睛,抿起嘴角,露出無奈而寵溺的笑,就好像在看一個鬧别扭的壞孩子。
諾缇感到一陣惡寒。
更為沖鼻的味道淹沒了他,他也得以一瞥那詭異漩渦的中心,屬于迦百恩的一切正在随之扭曲,混亂,異化,而那中心正是他自己。
意識到迦百恩身上到底發生什麼事後,諾缇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鎖鍊上的力度一輕,迦百恩眼前一亮:“諾缇,你願意跟我走了嗎?”
“并不。”諾缇收回了黑兔子,心念一動,黑色的棱晶落下兩片化作螺旋狀的義肢,撐起了他殘缺的身軀。離開邪神懷抱的諾缇轉身一劈,毫不留情地斬斷了這副皮囊,逮住最後一隻還未逃離的觸須,狠狠地咬了下去。
迦百恩的手僵在了空中,他讷讷地盯着諾缇如一匹猛獸,操着一口白牙,不斷地用利齒撕扯着那根不可名狀之物,觸手逐漸蜷縮起來,身上纏着的銀色紋路被一絲一縷地剃落,直到陰影般的粘稠液體在手中炸開,他才扔開那根奄奄一息的觸手。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裙子,将沾滿粘液的手擡至唇前,粉舌微吐,如一隻正在順毛的貓咪般優雅地舔舐,慢條斯理地将那些髒東西清理幹淨。
有些粘液沾上了唇瓣,諾缇冷冷地看着迦百恩,舔去下唇的污漬,質問道:“接下來,你想制裁我嗎?”
“不,諾缇,我是來接你的。”迦百恩楞了一會兒才回應,諾缇似是看穿了他,眼神帶着無比的壓迫感與侵略性。
“你想接的是諾克斯,還是一隻應該被淨化的污穢?”諾缇扯掉眼罩,異色雙瞳熠熠生輝,他走到迦百恩面前,每一次踏步都帶着金屬質感的踢踏聲,待他幾乎要貼上對方的胸膛,他才頓住,微微昂頭,在對方錯愕的目光中用右手輕輕提起了裙擺,露出非人的下肢,毛絨絨的純白菌毯如蕾絲腿環扣在了兩側大腿根部,從中延伸出的骨肉已然不似人類,膝蓋往下,黑色棱晶組成的螺旋狀義肢泛着森冷的寒光,映出迦百恩有些微妙的臉龐。
“你向深淵許願了。”諾缇鼻尖聳動,他故意湊近迦百恩的脖頸旁,看見那喉結滾動,咽下了一口唾沫,聽見那脈搏加快,深吸了一口涼氣,“你的身上不隻有耶撒萊恩的味道,還有獬水之獸的味道,血鏽味和水腥味混在一塊。”
“祂一直想讓你愛上我,因為我是一隻魅魔,需要以愛意為食,才能長出那缺失的器官。”諾缇手中劍柄一旋,反手刺向迦百恩的心髒,鎖鍊仍是快了一步,利用連接處鉗制住了他的劍刃,而那些纏繞着電流的鎖鍊刻意避開了自己,“祂得逞了,你隻是實現了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我猜猜……我與祂的婚約并未取消,但你可以傷到祂了,祂不能幹涉你,所以那時才會出口勸你打消念頭。”
來自迦百恩的愛意澆灌了尚未嘗到甘露的嫩芽。
諾缇卻在遏制嫩芽的瘋長,這樣下去,他會像九月九日那樣,過早羽化,變得無法控制自己。
“為什麼?”諾缇感到憤恨,厲聲質問,“你既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早就想放我自由,為什麼偏偏到現在要來禁锢我!”
迦百恩的眼神短暫地恢複了清明。
他的記憶閃回到新兵訓練所,他用搶來的劍勉強制服了費裡科斯管理員,沿着洪水泛濫的方向往地下室尋去,卻發現地下室遍布了菌毯,一如他在黑街發現的那種。
白花花的菌毯,如白布蓋上了新兵們的殘骸,湊近後,能聽見隐隐約約的咀嚼聲,那些菌毯在消化養料,多半是為了治愈自己的主人。
那時他就已經猜到了主人是誰。
噩夢中的諾缇總是被黑暗吞噬得殘缺不全,迦百恩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在那種情況活下去的,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向深淵許願。深淵的污染意味着失去人的性質,堕落為污穢,隻是與其他污穢相比,諾缇明顯還能溝通。
當迦百恩避開菌毯來到地下室最深處時,一眼就望到了蜷縮在菌毯中央,遍體鱗傷的諾缇。
自從那時開始,迦百恩就打算一直死守秘密進墳墓,從未想過要淨化他。
眼見此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踩上菌毯,忍着污染,徑直将諾缇抱起,看似柔軟的雪白絨毛生着鋒利的倒刺,在感知到入侵者時炸開,轉眼間腳就被凍出道道冰花。
迦百恩硬是拖着被凍傷的腳,一瘸一拐地帶着諾缇爬上了長長的台階。
出口處,邪神正在等待他。
“你為什麼……”迦百恩的認知中祂還是那位瓦倫汀莊園的管家,直到邪神解除了認知扭曲,他才感到一陣震悚。
“聖子閣下,謝謝您救了我的新娘,為了感謝您,我們不如來做一樁交易?”邪神從他的手裡接過了諾缇,而迦百恩僵在了原地,難以置信地将這彬彬有禮的聲音與降臨在婚禮現場的邪神聯系在了一起。
“隻要你能支付對他的愛意,我可以實現你的一個願望。”祂柔聲細語地蠱惑人心。
迦百恩從沒有接受這樁交易,他一直沒有動搖,直到……
“該準備食材了。”
話音剛落,祂便将獬水之獸用來降神的胎兒從孕婦體内中活活剝了出來,就像是在宰殺牛羊一般,毫無人性。
要是祂什麼時候改變了主意,用同樣的方法吃了諾缇呢?
“祂會吃了你的。”迦百恩顫聲說道,帶着些許哭腔。
“祂遲早會吃了你!我無法再忍受失去你,隻要你待在我身邊,祂就無法對你出手。”迦百恩捂住腦袋,努力不再去想那副可怕的場面,他怒吼道,激動到破音。
“無法忍受失去我?說得深情。”諾缇冷笑了一聲,“明明那時的你都不願意分享給我一顆蘋果。”
那些傷疤,他真得沒看見過嗎?
那些辱罵,他真得沒聽見過嗎?
“還是說,你更喜歡作為污穢的我?”諾缇硬生生扒開那血淋淋的記憶的一角,右手撫上迦百恩的臉頰,力度稍稍收緊,主動釋放了污染,雪白菌毯沿着指尖慢慢攀上迦百恩的肌膚。
“迦百恩,第一次見面時你說以後就是我的兄長,可我到死前都沒有喊你的名字,因為我知道,你是不會來救我的。連你都不願意來救我,又有誰願意來救我呢?”
“我永遠穿着那身盔甲,你說如果我穿上那身婚紗的話應該會很漂亮,那是我從小到大以來得到的第一次誇獎。所以我花了一年時間,殺了一百頭污穢,攢了一百點勳章,為了實現這一個小小的願望。”
“然後……然後我就被吊在廣場上,在最冷的雪天裡被□□地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還是和他們一起外出巡邏。那時候的我已經快死了,但是你馬上會來,所以我想再活幾天……我想讓你等等再走,可我的手上全是凍瘡和血污,會弄髒你的衣服的。”
“對……對不起……”迦百恩咬着牙,額上冒出了一層薄汗,諾缇能嘗到他的痛苦,菌毯已經紮根神經,但他竟然沒有一絲反抗的意思。
菌毯蔓延到了心底深處,諾缇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迦百恩的精神也被侵蝕得千瘡百孔,已經無力阻止他,他該離開這裡了。
“原來你真得不知道,也對,聖子閣下一直被世界的一切美好所眷顧,注意不到一顆微小的塵埃在冰冷的角落裡緩緩死去。”
諾缇掠過迦百恩,向南走去。
“别走,諾缇。”
諾缇已經走到了那棟廢棄别墅的大門,左轉便能走進落英小巷,因為迦百恩虛弱的呼喚微微一頓。
諾缇下意識地轉頭,因為迦百恩的味道恢複了正常。
“我……想起來了,或許是因為接觸深淵的緣故,我想起來了。”迦百恩的動作仍因污染僵硬,回頭望他的動作顯得不太連貫,他作口型說了“家人”二字,但并未打算繼續說下去。
被信徒們所愛戴的聖子竟然在承諾他後拿他的父母來挽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