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他又看見自己鮮血淋漓?
啪嗒——
拍打的節奏弱了下來,期望的感謝似乎快要遠去。
諾缇咽了一口唾沫,他低頭,看見的是人類的雙腿,羊蹄已經無法成為阻止他看海的借口。
他可以拉開窗簾,打開那扇落地窗。
他可以走出房間,看見外面的世界。
最終,他還是向陽台踏出了一步。
擠在窗簾陰影下的觸手順勢讓開,一縷光線從窗簾縫隙處照了進來,閃爍着他從未見過的色彩。
唰地一聲,諾缇拉開了窗簾。
似打翻了一桶油彩,晚霞肆意地潑灑在了以天空為底的畫布上,海天交彙之處,滿是鮮豔的紅色、橙色與紫色。
諾缇在窗前一頓,遠眺絢爛的海平線,那是畫筆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大片的橙紅由雲端流瀉而下,宛若一顆又一顆渾然天成的璞玉,他甚至能聽到它輕輕墜入海面,點破浪花時的那聲“噗通”。
諾缇拉開了窗,撲入了這幅畫中。
機械信鴿停在他的肩膀上,輕得他沒有注意,那裡總是有着更為沉重的東西,或許是不被允許脫下的甲胄,或許是被強迫捆上的鎖鍊,又或許是無法承擔的責任和使命……
他伸手,取下信鴿爪上綁着的邀請函。
寬松的繡花袖口掠過眼前,在黃昏下泛着暖暖的澄黃。
這身睡裙顯然不适合赴約,他應該穿一套當地的衣服。
信件送達,機械信鴿撲騰着齒輪翅膀飛向教會的方向,諾缇趴伏在欄杆上,一邊摸着那可憐的金鍊花,一邊望着遠方的海平面。
也許有機會的話,他應該試試出海?
覺察到他新的欲求,以此為嗜好的深淵造物缱绻在陰影中問道:“是因為眼前的海不符合你的想象嗎?”
諾缇沐浴在晖光中答道:“不……我不用再想象了,我隻是想走得更遠些,看得更多些。”
……
光顧其他深淵支柱構造的神國總是有趣的,一滴純黑的墨水在羊皮紙上描繪出了祂的大緻形象,身後還跟着“腳注”。
這位客人,最古老的深淵造物,永遠恪守中立,祂是靜觀萬物的混沌蠹蟲,又是插足人心的欲念之淵。
耶撒萊恩想要為這貼切的描述鼓掌,勾勒祂的線條如相片般一幀一幀地變換,“腳注”也随之書寫道:“這位客人認為神國的主人值得祂的敬意和肯定。”
“敬啟,欲念之淵。”
耶撒萊恩沒有看見萬靈之母的身影,隻是看見了如流水般灑脫華麗的字體憑空出現在了羊皮紙的左上方,仿佛祂正在書寫信件的開頭。
古老的深淵造物很快反應過來神國的主人所在,祂正位于羊皮紙的平面,而神國的主人正在執筆書寫,處于不同的,無法觀測的維度。
正如耶撒萊恩所猜測的那樣,在攤開的羊皮紙之上,一隻巨大的握着羽毛筆的手在稍許踟蹰後再度書寫道:“對于娜西瑟斯一事,我感到非常抱歉。”
耶撒萊恩微笑道:“就算是再偉大的作家,也會有靈感枯竭的時候。”
萬靈之母的權柄是言語和創造,通過吞食娜西瑟斯的惰性,耶撒萊恩已經了解到祂誕生的原委。
一個多月以前,也就是獬水之獸隕落的時間點,萬靈之母從信徒們的禱告中拼湊出了這位邪神的本源。
獬水之獸誕生于大地律法權柄松動的一瞬,也就是六百多年前,當時的主教兄弟二人因為第二任勇者血統平民而心生偏執,編織了名為勇者律法的謊言,由他們自己捏造的神谕間接殺死了第二任勇者,卻未想到這直接撬動了大地律法權柄的一角。
律法庇護衆生?不,律法應該庇護貴族,應該庇護多數,水永遠從高處流向低處,就像尊貴的,多數的一方才是正義,低賤的,少數的一方應該無條件服從,這便是獬水之獸的本源。
獬水之獸的誕生令萬靈之母産生了新的靈感,一位深淵隕落,就必須誕生另一位新的深淵,祂走向了鏡子,祂的言語可以創造萬物,鏡子同樣可以映照出世間萬物,那麼,鏡中的自己是否也可以成為一種“本源”?
“至此,鏡中虛影誕生,也就是娜西瑟斯。”萬靈之母的筆尖一頓,帶着遺憾繼續寫道,“不過……失敗了,和獬水之獸一樣,不成氣候的本源隻能生出劣質的邪神,祂很快便堕入了混沌一方,脫離了我的掌控,以無辜的人們為活祭。”
“好在,最後的勇者,希望的種子,化解了這次危機,激發了新的靈感。”
萬靈之母随手畫了一棵樹苗,再點綴上些許小花,墨水沾得有些多了,濺上的墨點在耶撒萊恩眼中又是另一幅圖案。
祂看見了很多,一枚金币,一隻蛾子,一個木人,一堆寶箱,一匹鲸魚……
耶撒萊恩自然地表明了祂最初的目的:“是的,我希望我的新娘可以享受這次旅行,得到您的庇佑。”
對于祂們來說,立場無比重要,耶撒萊恩雖被稱作混沌蠹蟲,但一直保持中立,這使得正神和邪神都無法輕易幹涉祂的行動。
“我必須保持中立,諾缇不能因為身為邪神的新娘而被這邊的正神驅逐。”
話音剛落,耶撒萊恩便見羊皮紙被平整地撕下了一邊。
萬靈之母另起了一頁,為祂的新娘鄭重地寫下祝福的賀語。
願諾缇享受他的旅途。
落款:哈維納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