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練的船長一陣恍惚,困惑地看着眼前漸漸接近自己的少年,亦或是少女?他今天沒有穿裙子,五分褲下裸露在外的小腿像是沒曬過太陽一樣白皙無暇。在昨天看見他興緻缺缺地倚靠在牆邊時,加護便通過直覺告訴他,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大浪,他可能被沖刷得粉身碎骨,也可能僥幸跨過去,再度啟航。
“我不想看你沉淪在痛苦中,你在向我求救,而我想幫助你,告訴我那天發生的一切,我可以幫你走出來。”
真奇怪,他們明明萍水相逢,自己另有所圖,卻被如此真誠相待。
他在那杯醉人的紅中失了神,下一刻便被緊緊抱住,宛若一艘無依無靠的孤舟終于回到了溫暖通亮的港灣,不亞于塞壬誘惑的歌聲在耳邊輕語:“帶我去找打擾你睡眠的兇手,我會在你面前将它消滅。”
“龍川,你困了,但等會兒再睡。”
少年清冽的聲線在耳邊響起,帶來了海風的鹹腥,驚醒了迷失的船長。
空靈般的清明回歸那雙碧玺般漂亮的眸子,眼前的景象令龍川呆愣在了原地。
這裡是哪裡?
他明明記得自己爬上了小坡,警惕着航标商會的眼線,躲在了一棵樹後,靜待他的雇主到來,完成他們的協定。此刻,他們卻赤足踩在沙灘上,身後是碧藍的大海,眼前是昏暗的礁石洞,陰森的冷風從周邊的亂石堆中呼嘯而過,似幽靈的尖嘯恐吓着他們的耳朵。
不僅如此,眼尖的船長一眼就看見了那攀附在亂石堆上的污痕,青紫的藻群,擁有魔幻又危險的色彩,像是潰爛後的膿瘡一般紮根在這些石頭上。
船長的直覺似滞阻般不再預警,但身為本地人的龍川還是認出這裡的海灘是當地的私密景點,隻有一些深谙美景的老饕才知道的偏僻場所,這裡離他所住的碼頭旅館不遠,他想起昨晚追随人聲而去的塞壬。
顯而易見,那頭污穢已經開始築巢。
“不要……諾缇,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帶你來到這裡,但是,我們現在得跑。”龍川壓低聲音說話,額上已經流下一顆豆大的汗珠。
少年則枉顧他的警告,輕輕踮起腳跟,站上那塊圓凳形狀的巨石,眸光冰冷地望進洞内。
“我的船長,别再逃避了,你還想在這裡抛錨多久?”少年褪下了那溫婉的羊皮,哂笑他的懦弱,嘗試激起他的不甘,“我說過,我會消滅你的夢魇。”
“你的聲音太大了!”龍川的耳邊響起黏糊惡心的聲響,熟悉得讓惡心感在他的胃裡翻湧,他低聲尖叫,卻不想轉身逃跑,現在他的處境和那時沒有什麼不同,一位合格的随行商人不可能丢下他的雇主,而一位合格的船長也不可能丢下他的船員。
人的聲音會引來塞壬。
盡管他從未與這種名為“塞壬”的污穢交手,少年從船長的反應中看出了這點。
他們說話的聲音随着海風灌入洞内,随即黑暗中閃爍着幾道猩紅,一雙,兩雙……共有三雙猩紅的眼睛在窺伺。
“黑兔子。”少年呢喃着他武器的名字,黑兔子從腳跟處的陰影探頭,刹那間化作一柄手中的森冷利刃,刀身上映出船長驚恐的面孔與少年無畏的神情。
他跳入了礁石洞中,但白淨的腳丫踩上洞中砂礫的那一刻,那三雙猩紅的眼睛開始分頭行動。
擁有身長兩米的巨大軀體,身手卻似壁虎那般敏捷,它們幾乎同時從十米遠的地方起跑,一頭跳上頭頂的岩壁,兩頭左右包夾,利爪在奔襲途中将巨石抓爛成齑粉,下一刻便張開血盆大口,從上方、左方、右方向少年撲來。
似是怕被鮮血飛濺,船長無奈地閉上眼睛。
“龍川,那些塞壬如何捕食?”
再度聽到少年冷靜異常的聲音,船長睜開眼睛,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少年已将鋒芒盡數灌入迎面而來的塞壬腦袋。
污血随着劍刃沒入開始噴湧,像是在擠壓一顆多汁的檸檬,确信自己扼死了對方的神經,下肢用力一蹬,塞壬沉重的軀體轟然倒地,嬌小的裸足順勢踩住了兩邊掙紮的利爪,在滑溜的魚身上留下淺淺的腳印。
一頭巨大、危險、兇猛的塞壬在他剛剛閉眼的幾秒鐘内就倒下了。
“他們一口就能啃掉人的腦袋,我至今忘不了納茶血流如注的脖子……還有那雙利爪,輕而易舉地就将韋弗烏的右半邊撕裂了下來……”龍川聽到自己在顫聲道來那晚的經曆,緊接着他就看見另外兩頭塞壬有了動作,“諾缇,小心它們的尾巴!”
剩餘的兩頭塞壬高高躍起,四隻利爪向下斬來,卻盡數被那柄利刃接下,沉重的力道與堅硬的結晶摩擦碰撞,炸出星星火花。
一頭塞壬被彈飛,另一頭的爪子與兵器僵持之際,身下那條似鐵錘般壯碩的尾巴劃破空氣,向少年纖瘦的腰身襲來。
少年手上用力,植物脈絡似的青筋在薄薄的皮膚底下凸起,刹那間迸發出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将重心不穩的怪物挑飛至空中。
利刃劃出弧線,幹淨地剃下那顆醜陋的頭顱,暗藍色的鮮血從無頭的軀體中不斷湧出,無力地向後倒去,被鋒利的亂石貫穿。
“它們會如何築巢?”
少年的聲音仍然清冷,兩頭危險程度深度二的污穢被其輕易絞殺,他卻沒有一絲喘息。
最後一頭,此刻似乎意識到了危險,不顧一切地向深處逃竄。
“它們成群結隊,分工明确地搬運着海藻、貝殼和珊瑚,青紫的污泥在甲闆上蔓延,不一會兒就深入貨艙,科利利被一串海藻纏住,皮膚頓時潰爛,冒出灰白的煙氣,眨眼間就腐爛得不成人形……”
光線随着時間變換,透進了礁石洞深處,照亮了那肮髒的巢穴。
糾纏的海草,泥濘的藻群,潰爛的骨肉,經典款的水手制服被撕裂成了幾片破布,和這位倒黴的水手的頭顱一起被裝點在了蚌殼的周邊,至于身體似乎已經被那三頭塞壬啃得渣都不剩了。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少年并不打算放跑最後一頭污穢,也不打算放任骸巢滋生污染,他将黑兔子高高抛起,操縱着那棱晶狀的軀體不斷變換,最終如一顆迅猛的炮彈擊穿了洞頂。
陽光滿溢,骸巢開始冒出絲絲白煙,周邊的污痕開始消退,那頭塞壬也無所遁形地暴露在太陽之下,發出尖銳的嘶吼,身軀似達到熔點的玻璃般緩緩融化。
自從聽說這塞壬潛伏在深海,諾缇就猜到它懼怕陽光。
年輕的船長看着那頭塞壬消亡,看着那些骸巢消散,眼底似乎被一座燈塔照亮。他咽了一口唾沫,壓抑着哭腔回答少年的疑問。
“……我被擡上了救生艇,昏死過去,直到白天來臨,船也順着洋流飄回了科賽郡……隻記得我醒來時嘴裡咬着一根蠟燭,我失去了所有,就像那個女商人所說,我是一隻喪家犬。”
“那麼,你準備好再度啟航了嗎,我的船長?”
他回眸一笑,礁石洞在他身後坍塌,連帶着将那些肮髒的夢魇埋葬。
“還沒有……我仍不知道那天晚上,塞壬為什麼會發現我們。”龍川終于道來了他的心結,也正是諾缇播種所需要的“胚胎”,“究竟是我的船員背叛了我,還是我害死了我的船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