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她給我發來了一個視頻。
我腦袋裡嗡嗡直響,點開,鏡頭中那個一躍而下的身影,開頭有一個模糊的側臉——但即使隻有這個側臉,我都能看出是昨天與我起沖突的王姓同事。
“是因為昨晚的事嗎?”
我手有點抖。
“肯定不是!我正想找你呢,哎,葉樞念,你可别有心理包袱,我也聽說了他昨兒晚上誣陷你的事兒,不過應該跟他跳江無關。”
“他應該是自己不想活了,你千萬别覺得是自己的原因!”
她再次安慰我,又給我講了從老同事那兒聽來的那個人的曾經。
“我聽說他當年因為交男朋友被家人打出來了,家裡跟他斷絕了關系,結果他男朋友在地震中死了,他精神出了問題,治病把積蓄花光了,打工正常地方又不收他,好不容易治好了些年齡又大了,根本找不到正經工作。”
“而且聽說他有偷竊癖什麼的,是精神疾病的一種,愛騷擾别人大概也是缺愛缺瘋了。聽說啊,他是領班的老鄉,以前救過他,領班才頂着壓力留他,不過後來也不想留了,煩了,其實他不是辭職啊,是被開除的……”
“他上班的時候我也蠻煩他的,覺得這個人整天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自說自話,又愛騷擾人,很讨厭。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一想,又覺得他也挺可憐的……”
小陳歎了口氣。
挂了電話後我又看了看那些未接來電,大概都是淩晨三點,看來那會兒領班的被人轟醒,第一時間找我了。
現在是上午八點,今天是周日。
十點鐘的時候我有一份家教的工作,是給一個叫宋遊的男高中生上英語課和數學課。
我心神不甯地看了會兒書,滿腦子都是同事那張臉,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九點了,我給領班的打了個電話,确認他搶救無效,就在一刻鐘前死亡了。我連說了好幾聲“确定嗎”後癱在椅子上,四顧茫然,手心盡是汗。
領班告訴我,酒店下午會停止營業,因為那個員工死了,引起了網絡上的一些讨論。熱度比較大,有很多以訛傳訛的說法,幹脆暫時歇業了。
警察也在調查原因,他先前已經被傳喚過了,剛做完筆錄,叫我也要做好準備。
我在書桌前發了會兒呆,明明是萬物萌芽、春風熏得遊人醉的季節,我開了電風扇,開到最大檔,還是覺得無比窒悶。
火災中離去的老師與同學、繼父、男同事……他們似乎都直接或間接與我有關。
那種很久都未攏上的鐵一般的霧,再度覆在我眼前,我胸口,層層疊疊,令人透不過氣來。
還有……重逢的金惑。
少年時候發生這種事,我是會第一時間告訴他的。他也會抱着我,安慰我,給我出主意,想辦法。
可現在不一樣了,我得獨自想辦法的同時,還得防禦他如今的冷淡。
周韻傑進來了,手中轉着一顆籃球:“喲,你臉上也沒汗啊,怎麼熱成這樣?這才三月呢,開這麼猛,是想感冒然後名正言順地請假是吧?”
“上午跟金老大約着打了會兒籃球,他帶了妹子過來,好像姓林,是個學霸,咱們洛大的學妹。原來他和喬夢璐不是一對啊?喬夢璐你知道吧,就昨天打球給他遞水的那美女,好像是電影學院的~”
“打着打着,他朋友給他發消息,說昨天他們松大籃球隊搞慶功宴的酒店出事了,有個員工跳江了,好像還是騷擾過他的人……金老大當時臉色很不好,好像是因為媒體亂寫新聞,把死者寫成受害者了……”
他已經開始叫金惑叫“金老大”了。
我聽了他的話,立即打開手機,随便搜了搜本地新聞,有關事件的标題都是這樣的:
《XX酒店一員工深夜跳江,疑似被誣陷偷竊……》
《因性取向被孤立,又被誣陷偷錢,XX酒店一員工絕望跳江……》
《員工被開除後跳江,酒店知情人卻拒絕記者采訪……》
《員工跳江,疑因生前被酒店壓榨,又被誣陷騷擾客人,偷盜東西……》
熱評上千的評論都是:
“這是以死明志啊!太慘了,希望還他一個公道!”
“現實就是這樣,邊緣人群很容易遭到孤立和排擠,打工還要被上司PUA,苦不堪言。我們那兒有個酒店也是這樣,員工被誣陷後又被開除,一氣之下開煤氣自殺了……唉,他家裡還有老母親呢,都是可憐的老實人啊……”
“如果不是被誣陷,又怎麼會跳江呢?!希望扒出誣陷他的人,讓他們社死!給我頂上去!”
而辟謠的都在下面,諸如:
死者不是被冤枉的,是死者冤枉别人,他确實騷擾客人了,還冤枉一個很好看的小哥哥!給我頂上去!拒絕人肉!拒絕以訛傳訛!拒絕網暴!
這條隻有寥寥十幾個贊。
……
随後,我又翻出了一段視頻。
應該是昨天在包廂裡的人拍的,正好拍到了我與那位同事對峙的畫面。但我剛好背對着鏡頭,隻有一個背影,對方則是正面。
而左側的鏡頭裡,金惑出鏡了,沒打碼,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的方向。但我當時沒注意到。
是在吃瓜看我的笑話嗎?
我隻能由衷地感激,視頻隻拍到了我的背影。
否則,一旦被拍到正臉,那和在大街上裸奔毫無區别。
評論分成了兩派,一派在為死者伸張正義。
我在他們口中莫名其妙成了加害者。
“哇,受害者是正面鏡頭呢,誣陷他的反而是背面,太惡心了,每次都這樣,受害人完全曝光,加害者看不見臉,能不能來個人把這人渣扒出來啊?!”
另一派在花癡一旁的金惑。
“感覺這個入鏡的小哥哥好帥啊,太帥了!好像男明星,這是哪個學校的?有人扒出來了嗎?”
周韻傑湊過來看了一眼:“咦,這背影不是你嗎?你昨天在場?你怎麼會去松大的慶功宴啊?”
我給他簡單解釋了我在那裡打工的事,他總算明白了,一拍腦袋:“那現在網上人不是亂網暴嗎?萬一他們扒出你了怎麼辦?!”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如何辦。
以訛傳訛的新聞太多了,網友大多并不關心事情的真相,隻想看能刺激眼球又能發洩情緒的内容,可能隻能努力解釋和等待輿論漸漸過去吧。
或許,那位同事所說的給我一個教訓,并不是用那一千塊錢來誣陷我的事兒。而是,他臨死前的最後一次波折與我有關。
而我,又得再背上一株生命給予我的陰影生活。
九點半的時候,那位叫宋遊的家教生打電話來告訴我,說他家臨時有事,今天的課不上了。這下,我整個上午都空出來了,越閑越坐立難安。
忙碌,是改變胡思亂想的唯一辦法。
我又重操舊業,先是在網上發了兼職信息,又打印了很多宣傳單,預備做鋼琴家教。
我不準備再去那家酒店打工了,怕觸景生情,想起那些不好的事。
将宣傳單在布告欄上張貼了不到半個小時後,就有人給我打電話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
“喂,能把你的簡曆發過來嗎?我想看看。我女兒最近在學鋼琴。對了,你下午有時間嗎?我們想看看你的鋼琴水平,地址是——”
對方開出的工資比我預想的還要高一些,小區也離洛大不算遠,我欣然前往。
一座高檔小區門口。
迎接我的是電話裡的女人,她全身穿着香奈兒的衣服,顯得很優雅。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是從哪個渠道看到我的,是網上兼職,還是宣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