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生蕤出門後,錢文嫣婉拒了前往李家的邀請,堅持要在家中等至辰時。她思考着這次倉促的遠行,舍棄下大多數不實用的物件,按照最輕便的方式,備好兩隻行囊。
日光穿過窗戶,照亮了屋子裡的所有地方。她獨自在張家舊宅走了一圈,撫摸着每一處角落,尋找着堆砌了數月,屬于他們的痕迹。
錢文嫣沒有感慨太久,也沒有一味沉湎于回憶中。她明白,隻要她的程家小兄在,他們便會有無數個‘張家舊宅’。
她擡頭望着天色,一遍遍地,側耳傾聽着院門外的動靜。
直至辰時将近,她相見的人,還沒有回來。
***
程生蕤來至一家布行,與店主說了幾句話,便急匆匆趕往城北的長生庫。查看四周并無埋伏後,他便沒有僞裝的,徑直敲響了長生庫的大門。
長生庫内的夥計們聚在堂内,聽見敲門聲,立即警覺地起身。程生蕤看着舉着棍棒,做足拼命準備的夥計們,慚愧地雙手作揖。
梁掌櫃與李黎是多年摯友,也是知曉幾分内情的。他原以為送出消息後,程生蕤會隐蔽起來,卻不料他居然堂而皇之的,來到長生庫内。
他想了想,以接待尋常客人的方式,敞門招待程生蕤入内。
“小官人怎麼如此早來?可是有急處了?”
程生蕤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四周,卻并未察覺異樣,但他不敢大意,便順着梁掌櫃的話頭說道:“正如掌櫃所言。我須遠行一趟,無奈盤纏不足,便來叨擾了。”
梁掌櫃颔首,引着程生蕤入座,命人端上茶,這才低聲說:“小官人來遲了,半個時辰前他們又來過,本想埋伏在庫内,卻不料突然接到其他消息,便着急忙慌地離開了。”
程生蕤眉頭緊蹙,坐立難安,随即站起身來,與梁掌櫃匆匆道别。
他雇了一匹快馬,徑自前往城郊。但卻沒有按約定來至十裡坡的歇馬亭中,反而繞去了遠處。跟在暗處的尾巴以為他已然在渡口準備乘船時,程生蕤反身回頭,把他們引了出來。
程生蕤有些驚訝,他以為躲藏在暗處的是汴京的來人。然而眼前這些殺氣沖天的匪徒,顯然不是從路遠迢迢的東京來的,而是當地山寨裡專作殺人越貨買賣的悍匪。
是何人,要置他于死地?
***
錢文嫣把主屋内、廚房裡的炭火全部熄滅,關上門窗。她背起行囊,環顧着院中的一草一木,正欲前往李家之際,一道陌生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
她倏然回頭,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林茉芬。本該身在滁州的新婦,卻孤身來到了錢文嫣的眼前。
林茉芬面容溫婉娴靜,身着白狐裘衣,雙手攏在袖中,落落大方地款款走來。
眼前的女子分明挂着溫柔的淺笑,目光含情脈脈。錢文嫣卻感到一陣古怪,她壓下心底的不适,問道。
“林娘子?你是回來探親嗎?”
“嗯,我來看一看這處宅子。”林茉芬的眼中全是懷念。
錢文嫣眉頭微微一蹙,感到林茉芬對于張家舊宅有一種特别的情感,她心底好奇,卻不欲與其單獨相處。
“今日不便,無法留林娘子叙舊了。”
林茉芬擡了擡眉毛,有些意外地看着錢文嫣,她眼眸微垂,看似無害地笑了笑。
“你在此處住了這麼久,當真不好奇,這裡從前住了什麼人家?”
“林娘子,我應當走了,李家翁翁和婆婆皆在等我呢。你若是還想逛一逛,煩請離開前,替我鎖上院門吧。”錢文嫣輕歎了一口氣,提了提肩頭的包袱,正欲轉身離開。
林茉芬揚聲,喊住了錢文嫣,“你是要去見程官人?不急的,遲一些也無妨。”
錢文嫣的心沉入谷底,渾身僵硬,緊緊攥着雙手,指甲無法自抑地掐進掌心中,她卻不知疼痛。錢文嫣神情木然地望着林茉芬,隻覺得眼前這個溫婉可人的笑容,越發可怖了。
“你這是何意?”
如願以償把人留下,林茉芬輕笑了一聲,慢慢行至木樨樹下,仰頭望着墨綠厚實的枝葉。
“幼時我亦住在水開巷,常常來此處,最愛在這座秋千上玩耍了。”
錢文嫣并無閑心聽她的陳年舊事,她望着院門口,卻怎麼也無法忽略林茉芬充滿深意的勸告。深吸了幾口寒氣,稍稍緩解焦慮的情緒後,她闊步走至林茉芬眼前,面色不善地瞪着她。
林茉芬歪着頭,凝視着錢文嫣,感慨地笑了起來,“你變了很多,和她有些不同了。”
錢文嫣心中煩躁,連語氣也變得冷硬了些許,“你如此神神叨叨的,究竟是意欲何為?”
林茉芬扶着秋千,坐了下來,仰頭望着錢文嫣,目光柔和地說:“我想與你說個故事,你可願意容我一炷香,聽我說完?”
錢文嫣抿了抿唇,感到一陣疲憊,有氣無力道:“我有選擇嗎?”
林茉芬隻是笑了笑,眼神落在錢文嫣的身上,卻又不似在看着她。而是通過錢文嫣,追尋着往昔,以及早已離去的那些人。
“這裡曾住着一人,我們一同長大。一起學文寫字,一起在秋千下玩鬧,一起摘棗子解渴……世上再也無人,比我更适合他了。”
錢文嫣知道張家有一獨子,名叫張胥民。他與同住巷子中的唐家娘子青梅竹馬,幼年既已定下親事,唐家娘子及笄後,便成婚了。夫婦和睦,直到張胥民科舉高中後,他們舉家搬遷,都不曾回來過。
而林家,卻一直住在城東,未與水開巷有過故舊。
聽至此,錢文嫣已有所感——這林家娘子,怕是魔怔了,竟把唐娘子與張官人的往事,錯認成自己的經曆。
林茉芬沉溺于往事之中,無比懷念地繼續說:“他知曉我一向知禮内斂,勵志成為醫女。不曾與我有過逾矩之舉,亦忍耐着,甚少來見我。但我們是極有默契的,都知曉彼此心意,盼着在我及笄後,兩家議親。”
錢文嫣心中越發感到不适,甚至是不安,她已不願在此處與林茉芬繼續談話。在她遲疑着,是否要直接離去。林茉芬卻突然變了神色,似瘋似狂,站起身來厲聲質問。
“再過幾日,我便要及笄了!偏偏,偏偏那個不起眼,和你一樣天生病弱、一味知道索求的唐蔓,卻搶走了他!你為何要搶走他?!”
錢文嫣慌張地後退了幾步,看着如同鬼魅般瘋狂而又詭谲的女子,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着,随時準備逃離。
林茉芬倏然輕笑了起來,好像頑皮的孩童,使壞過後,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步一步朝着錢文嫣,走去。
“你這表情,莫非是以為我瘋了?誤把你們,當作了他們?”
“别過來!我,我不會任人欺負的!你要是再這樣,勿要怪我不憐香惜玉了!”錢文嫣舉着長杆,護在身前,作出兇神惡煞的表情,兇巴巴地怒斥道。
林茉芬依言,頓住腳步,望着錢文嫣,再三感歎道:“你真的變了很多。也确如我所想的,程官人很好,比他更好。哪怕,他逃軍的身份,是低微了一些。”
“是你,寫了舉報信?”錢文嫣握緊了長杆,咬牙切齒地怒瞪着林茉芬。
林茉芬坦率地點了點頭,語氣輕松,沒有絲毫的愧疚,“是我,知州令已下,此刻樊都監應已率領禁軍親去緝拿他了。這都怪你啊。若非你的存在,他此刻應當會在這此處,煮茶飲酒,而我,也可相伴他的左右。”
“你,你這瘋子!”
錢文嫣怒罵了一聲,而呼吸卻愈發急促,靠着長杆的支撐,這才勉強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
林茉芬見狀,啧啧稱道:“看看,你這日薄西山之相,如何可以長久地陪在他的身邊?”
在錢文嫣心神恍惚之間,她頓然想起了,她與程生蕤的約定——
他,在等我。
他還在等着我。
我必須要去尋他。
這股信念,迫使錢文嫣強自冷靜了下來,她想也不想,便往院外走去。
林茉芬一個閃身,攔住了錢文嫣,目光冰冷地看着她。
“你知曉他在何處嗎?”
錢文嫣看着林茉芬,心頭恨意十足,她從未如此真正地憎惡過一人。她舉起長杆,雙手顫抖着,卻始終下不了手,雙手垂落在身側,長杆的末端在青磚石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随之而來的,是錢文嫣滿是厭惡的聲音。
“與你無關,不論是什麼!張官人和唐娘子,還有我與他,這全是你的臆想。實際上,從頭至尾,你都是無關緊要的外人而已。”
“無關緊要嗎?”林茉芬喃喃自語着,似是陷入了無盡的深淵。
錢文嫣目不斜視,背着包袱,與其錯身而過,正要拔步出門。林茉芬再次高聲,喊住了她。
“去了也無用,他不在那裡了。隻有我,可以告訴你,應當去何處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