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其上隻有幾顆疏星。太行山北麓的針葉林披着冰甲，每根松針都凝結着霜晶，仿佛天地間凍結的呼吸。白狄的獵手們策動馬匹，沉默地穿行于雪谷中。他們已經奔波了一天一夜，就是為了尋找果腹的食物。這時，獵犬突然頓住腳步，鼻尖嗅了嗅，就朝着漆黑的山林奔去。

獵手們皆是一驚，他們對視了一眼，迅速調整了位置。左翼四人驅趕獒犬包抄，右翼四人持長矛緩緩圍攏。待靠近之後，大家才發覺密林中竟有十幾頭野豬。它們正用獠牙刨食白雪下的草根與橡果。

他們隻有八個人，在往日是決計不敢招惹這麼多的野豬，可一想到部落中餓得奄奄一息的老人與孩子，在掙紮後還是決定搏一搏。獵手們學起了狼嚎與豹聲，用身子搖動樹木，仿佛有猛獸在此準備攻擊。野豬果然被吓了一跳，它們鬃毛倒豎起來，發出哼哼的叫聲示警，接着便成群逃竄。勇猛的獵手們見計策奏效，即刻策馬追擊，誰都沒指望捕殺全部獵物，隻盼能逮住跑得慢、落單的那隻。

獵手們先讓獵犬以叫聲為他們指明方向，接着張弓搭箭、絆住野豬的去路。野豬皮糙肉厚，尋常箭矢可射不穿它們的皮肉。他們隻能冒險靠近，用長矛投擲。隻是，山林昏暗，大家不得不一邊躲避障礙，一邊追擊獵物，準頭自然下降。

追在最前方的窟，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同伴的長矛齊齊刺了個空。眼看野豬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面前，窟不知從哪裡來得力氣。在所有人的驚叫聲中，他從疾馳的馬背上一躍而起，高舉長矛，用盡全身力氣将長矛定在野豬肥壯的背脊上。他成功了，野豬粗糙的皮肉被捅出了一個血窟窿，速度陡然降了下來。可這野獸也因劇痛發了狂，一下就将窟甩了出去。

窟隻覺天旋地轉，他重重撞在樹幹上，滾落在窪地中，即刻不省人事。他的同伴們雙眼發紅，卻并沒有第一時間來找他。窟冒着生命危險為部落換來生機，他們不能辜負窟的心意。犧牲是必要的，也是窟所樂見的。大家都争先恐後上前，使盡渾身解數。終于，堅持到晨光乍現時，人取得了對獸的勝利。這頭發狂的畜生癱倒在地，失去了呼吸。

這時，所有人的身上都帶着深深淺淺的傷痕，卻不約而同露出微笑。他們急忙找到昏迷的窟，點燃火把，分解獵物，馬不停蹄往部落趕去。白狄中三歲的孩子都知道，血腥味會吸引猛獸圍攻。這個時候，時間就是生命。

窟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捆在馬背上，身後是弟弟暖洋洋的胸膛。他啞着嗓子開口：“成功了？”

弟弟萬分驚喜，他顯然沒想到哥哥會這麼快醒來：“對！别睡，回去就有肉湯喝。有了這麼大一頭豬，我們一定能熬過冬天！等春天來了，我們就去掏蜂窩……”

窟靜靜聽着弟弟用絮叨的語言描繪美好的情景。他已經能辨認出來時的路了，東邊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就像他們心中的希望一樣光潔。犬神沒有抛棄他們，他們找到了活路。

窟在此時此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可任誰也沒想到，幸福居然會破滅得這麼快。

他們為了尋找獵物，走得實在太遠了。這樣漫長的旅途，他們一身血腥，自然會引起其他捕獵者的注意。剛折返至半路，他們就被盯上。狗兒們發出尖利的咆哮聲，密林裡無數雙眼睛閃着幽光，最糟糕的事發生了，是狼！

窟清晰感受到弟弟胸膛的顫抖，他似是想說着什麼，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這時，頭領虎發話了，他的雙目沉靜如湖水：“我們留下，你們帶着一半肉回去，别回頭！”

窟的耳朵嗡嗡作響，他當然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虎是打算由五人留在這裡，和狼群同歸于盡；剩餘三人趁機突圍，将肉帶回去，拯救部落裡其他人。這是最妥善的選擇，也是白狄人習慣去做的選擇，可并不意味着大家不會因此感到痛苦。

然而，殘酷的現實并沒有給他們留下太多傷感的時間。同伴已經下馬，朝着狼群慢慢走去。窟也準備爬下去。他早已受了傷，身上仍有血腥味。他早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但弟弟卻阻止了他。

從受傷到現在，他一直沒看到弟弟的面容，直到此刻他也隻聽到一聲輕盈的落地聲。弟弟也是出色的獵手，他可以在奔跑中像鳥兒一樣翻身上馬，當然也同樣輕快地跳下去馬去。

窟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急忙去抓住身後那個溫熱的軀體，可已經晚了。他畢竟受了傷，還遭捆在了馬上。馬兒挨了重重的一擊，如離弦利箭般射了出去，這是一個信号，一個開戰的信号。

狼群嘶吼着撲上前來。窟的胸口仿佛都要裂開，可他還是來不及回頭，其他同伴叫道：“快跑！快跑！”

窟的心中已是一片麻木，他竭力揮舞着長矛，将一隻隻咆哮的惡狼打退。可狼群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如他們一樣，狼也餓了整整一個冬天。他聽到他的獵犬發出長嘶。這些忠誠的狗兒，即便餓到肋骨突出，卻仍不忘自己的職責。它們沖上去，以血肉之軀阻擋野狼，保護它們的主人。

窟的眼淚終于簌簌落下，他哽咽道：“别管我，快逃，快跑！”

狗兒同樣沒有回頭，他依然看不到它們漆黑的大眼睛。他隻能看到狼張開血盆大口，對準他最忠實的夥伴。

獵手們發出野獸般的哀嚎，有的已經受傷，有的即将為狼咬中，有的正與狼殊死搏鬥。

再多的痛苦也是無濟于事，誰也無法阻止這一切，除非……奇迹發生，天神降臨。

虎聽見了重物破空聲。他愕然擡頭，急忙閃避，什麼東西重重砸了下來，正摔在他的腳邊。他身邊的狼群也被砸得一懵。不過，動物有着比人類更靈敏的嗅覺，它們一下就辨認出了這是什麼。饑餓的本能驅使它們張開嘴，咬了一口。對千年前的野狼來說，這些由雞脯肉、牛肉、雞蛋混合制成的狼飼料，怎麼不算無上的美味呢？

早有人發現了，從狼到狗轉變，隻需要幾個蛋黃派而已。生死搏鬥的戰場，瞬間爆改雪地食堂。奇迹就這樣發生了，發生得就是這麼突然。

獵手們：“！！！”

窟大為震撼，可他顧不得細思，急急掉轉馬頭，向弟弟奔去。弟弟正愣在原地，呆若木雞，看到哥哥的身影後，他愣愣地開口：“是犬神在庇佑我們嗎？”

上方傳來洪亮的聲音：“犬神哪有這樣的能為，保護你們的是我的主人！”

衆人大驚，他們擡起來，看到一隻渾身閃爍着亮光的鳥兒正盤旋在他們的頭頂。它扇動着翅膀，落到一隻狼的頭頂上。

虎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頭狼！什麼樣的鳥能以狼為坐騎，那當然隻能是神鳥！

虎的心在狂跳，他渾身的熱血上湧，讓他原本被凍得青紫的臉，變得滾燙如炭塊。他慌忙放下武器，對着神鳥跪伏。其餘人見狀，如夢初醒，忙跟着下拜。巨大的驚喜淹沒了他們，他們說不出一個字，隻覺心如擂鼓，手足發麻。

神鳥對着頭狼口吐人言：“行了，上蒼有好生之德，你們有了主人的恩賜填飽肚子，就不要再妄造殺孽了。”

狼群似聽懂它所言，飛快吃完地上散落的肉泥後，就立馬撤去。

望着狼群離去的背影，白狄獵手們方回過神。他們膝行到神鳥面前，叩謝它的庇佑之恩，并懇求它告知它主人的名号，他們願意世世代代供奉這位神祇，以求庇佑。

神鳥問道：“這麼說，你們想做我主人的臣屬？”

一衆人對視一眼，連連點頭。

神鳥冷哼一聲：“我的主人可不是尋常神女。要不是你們這行人還算有情誼，她都不會插手人間之事。她隻吩咐我送你們回去，可沒說要收你們做臣屬。”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傻子才打退堂鼓。在神鳥護送他們折返部落的一路上，大家都在絞盡腦汁地讨好它，希望能套出那位神祇的尊号，即便沒有資格做神女的奴仆，能求得她一二垂憐也是好的啊。

可無論他們如何旁敲側擊，神鳥卻依然守口如瓶。很快，他們就回到了部落之中。當他們将野豬肉擡到部落中心時，迎接他們的不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而是不敢置信的眼神和沉默。而在他們告知是有神明搭救後，大家就更是大張着嘴，呆呆地望着口吐人言的神鳥。

操縱海鷗機器人的動物園系統：“……”

它心裡都有些咯噔了，不會吧，她們費了這麼大的勁頭，不會招徕了一批傻子吧！

幸好，部落中的長老及時表現出高端的政治素質。長老們帶領整個部落的成員，以最高的禮節，感謝神女及其使者的救命之恩。

長老的腦筋可比獵手要靈活得多：“我們不敢奢望能跟随神女，隻盼能做神女威嚴的傳頌者，讓大地之上的人都感念神的恩典。”

動物園系統看着下方枯瘦的孩子，他們正小心翼翼地打量它的羽毛。還有許多老人，他們正迫不及待上前來：“我願為人牲，我願為人牲！我們都願為人牲，求神女可憐我們的部落……”人牲即以活人為祭品娛神。

他們這一嗓子喊出來之後，整個部落的人都争先恐後地上前，說自己可以做祭品，有的人甚至已經掏出了刀子，對準自己的胸口。在這個時代，這可不是什麼道德綁架，大家發自内心，真能做得出來。

動物園系統趕忙叫停，它仰起頭，似與誰在交流。

長老一驚，忙制止了部落之人。良久之後，神鳥方看向他們，這時空中又落下了“雨”。天清氣朗中，大家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隻又一隻的活雞與活兔，還有五色的谷物。

衆人張口結舌，隻聽神鳥道：“瑤姬殿下厭惡血祭，人牲之事，切不可再提。就這麼點兒人，可不配做瑤姬殿下的臣屬。”

語罷，它便振翅離開，就如它來時一樣匆匆。要不是，地上還有亂竄的雞和兔子，大家一定會以為這必是一場夢。不，他們連做夢都不敢想，世上居然會有這樣的好事。

長老已經直起身子，他張開雙臂，朗聲道：“我族的命途，從今日将變！”

動物園系統飛出老遠，都能聽到下方的歡呼聲：“真不穩重啊。”

它找了一棵大樹，舒舒服服地蹲下，默默觀察白狄人接下來的舉動。長老果然明白了它語中的暗指，既然現下的人數不配做神女的臣屬，那他們就該去找更多的人。在白雪皚皚的寒冬，太行山上諸多分散的部族，都過着忍饑挨餓的日子。這時，有一個部落跳出來，說自己得神庇佑，一出手就是大量活雞活兔、五色谷物，大家當然相信。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他們也隻能相信。

有神的見證，統一很快完成。待春暖花開時，太行山上白狄人已經形成了聯盟。為了慶祝團結，為了博得神女的垂青，他們在原野上，用最熱情的舞蹈和最華美的織物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慶典。

而這一次，他們終于得到了神的回應。神鳥再次降臨，為他們指明了方向：“太行以南，鮮虞以北，乃瑤姬殿下所賜你們的國土。去吧，去那裡生活吧。”

白狄人欣喜若狂，縱有對故土的不舍，但對神之國土的渴望還是壓倒了一切。他們收拾完行李，浩浩蕩蕩依照神谕南下。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在真實的曆史中，他們曆經千辛萬苦，也走上了統一之路，南下太行建國。他們的國度就是史記中所記載“作奸巧冶，多美物”的中山之國。凡人無力窺見未來，可先知卻能參照知識，給予指引。

在白狄人兢兢業業建造城池時，動物園系統帶已着他們的貢品，飛躍重重山巒，來到了陳國邊境的密林之中。它很快就找到了挽波的位置，彙報完情況後，就将包裹遞給她。

挽波一打開包裹，就為其中的華光所驚，衣料由絲綢織成，其上用五彩缤紛的羽毛，織成上百隻形态各異的飛鳥，活靈活現，巧奪天工。這樣的工藝，即便在現代，也是價值不菲。

挽波情不自禁地笑起來：“看來，你此行收獲頗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