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匣中所存之景,方知千年之前妖族興盛,威力赫赫以至于遮天蔽日獨占乾坤,原非妄言。談風宸與三七生長在漸趨和平的年間,對以往諸多興盛曆史,隻是聽聞,從未親眼得見。反倒是族内長老往往喋喋以談,更經常異想天開,橫生出無數的事端……
算了,此等糟糕經曆不提也罷,談風宸與三七均是這類癔症的受害者,雖然現在都已曆經世事,成熟許多,但仍一貫避免去想那些十分可恨之事,想來也無可奈何,反而隻會因這些無法改變的往事,陷入自我折磨。
三七曾因為身負一點微弱到幾乎不見的古妖血脈,自很年幼的時候,就被族内長老強行捉去,施加可怕的秘術,讓他在改造的過程中遭遇可怕的折磨,終于強行斷絕他對于恐懼的感知,又試圖以親人之血增強他體内那本就微薄到近乎無的一點古妖血統,為此将他全家殺害,欲以父母至親的血,灌入他的身體之中,看是否能将那絲微薄血脈帶來的能為,稍微增加百分之一二。
又或者是千分之一二。
如果不是父母在全家慘死之前已有預感,暗中已向談風宸求情;又如果不是談風宸當時已然掌握了一些勢力,足以令他有實力也有底氣,強行在最後關頭破門而入,将三七硬生生從他們手裡奪走,今時今日,又哪有還能好端端站在此地,與莊玦與副池主都閑談一二的,天樞池的三七。
至于談風宸他自己……他遠比三七更為年長,而年長者也往往更擅長壓抑自己的心思,早已不去想過去那些很讨厭的故事。
雖然現在他也不過是天樞池的副池主罷了,在日常事務中始終要受到各方長老的掣肘,池中也自然有各方勢力暗流湧動,行事之時,往往并不能如外人所想般如指臂使。但幾番勢力之間争雄與善舞,本來也就是談風宸的分内之事——若不能在外周旋人間修士與妖魔紛争,内又不能勉強彌合内部妖魔的幾方争端,他也當不上這一副池主的職務。
很難做的事,必須要有人做,也隻有他能做的出色,這才是他的價值所在,足以保住他一直坐在副池主的位置上,掌控天樞池這方龐大機構的日常運轉。
世事艱難,說無可說,也不過日常付之一笑罷了,何必去提。
眼下顯然有更為緊要,也更為難之事去考慮。
談風宸感慨一聲後,便又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許久不曾說話。三七等在一邊,過了一會兒,一反常态,忽然主動開口說話,打斷談風宸的思慮。
三七說:“既然千年之前妖魔海如此,果真是令人族能望而卻步的恐怖妖異之地……我忽然也就理解了那些長老們日常的瘋瘋癫癫,滿口妄言與執念了。”
談風宸不動聲色,道:“怎麼,你動心了嗎?”
三七搖頭,誠實道:“不。”
他又感受了一下,方才慢慢說:“這等濃郁妖氛,我不知怎的,既覺得興奮刺激,好似在這等血氛中,功體一瞬便能暴漲數十倍,又覺得隐隐難受,好似心口都被壓抑,很不快樂。”
他用詞顯然稚拙,日常普通交流尚可,在形容無法形容的感受時,反複尋不到合适的語言,最後居然用“不快樂”來形容。
談風宸一邊忍不住覺得好笑,想要拍一拍他的肩膀,或者摸一摸他的頭來安慰他。可真這麼做了,又心裡沉甸甸的,做不到完全的輕松。
這種不快樂,顯然是因為三七被人為斷絕了恐懼情感。他感知到了什麼,卻又因此而無法說出。
隻是這些話,也不必和三七說。
談風宸一時沉吟,道:“這場故事還有很長,不是嗎?我們還可靜觀其變,或許很快你的難受煩悶究竟來源為何,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他又歎息了一聲,低聲道:“隻是莊玦他……”
說到這裡,他扇骨仍然敲在掌心内,卻難得失了一點冷靜,感覺心緒紛亂如麻。
但凡是見過莊玦的家夥,說自己對他毫無傾慕,那必定是在說假話。但此時此刻——
無論你是愛慕他的人,他的劍,他出衆無極的美貌,顯然都不會獲得任何的好下場。
更遑論自己還是妖族。
事已至此,劍至臨頭還有什麼不明白,顯然莊玦便是千年之前将整個妖魔海陷于戰火之中的那兩位人族大能之一,又或者,說他是罪魁禍首,更為恰當。他因一點莫名的事端便持劍殺入妖魔海,延綿長久的妖族血祚,從此陷入傾危戰火。
千年之前,妖魔與人間分野嚴明,修真界甚至為此會默許燕平君等承繼之人随心肆意而為,隻為依賴其身上血脈,鎮壓兩界通道類,顯見對妖族的極警惕戒懼之心。但千年之後直至如今,妖魔海卻已破敗蕭條,不堪再與人族相抗。
愛慕他的美色是自然而然的事,但這種自然會招緻莫大禍患。
但這件事的開端到底與妖魔海有何關系?為什麼最後反倒是妖魔海承受了最大損厄?
談風宸簡直覺得可笑了。即使是妖,遇見無可奈何的悲涼之事,事到極端,居然也是會這樣反而笑出來。
更可笑的是,當力量與威脅都到了最極端,哪怕莊玦顯而易見是他們的最大仇人,此時此刻,談風宸唯一考慮,也隻能考慮的是——
他對三七說:“真不知我做這樁人情給現今的莊玦,是福是禍?”
不待三七回答,他又自顧自道:“現今的他顯然對前事已經一無所知了……若是我們沒有參與其中,搞不好等他醒過來,仍舊會把我們一劍殺了。但此時做了他一個人情,你說,保得住你我,還有天樞池嗎?”
可笑啊可笑,到了最後,在極端的力量面前,居然隻能依靠敵人的一念仁慈,予以自保。
三七默默無言,談風宸則愈想愈覺得荒謬,索性憑欄笑了起來,一時居然無法止住,最後已分不清他是在笑還是在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