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之前,一千年的天道動亂與颠覆中,曾經有過一整個十年不化的雪天。
這十年凝凍的雪,嵌套在妖魔橫行,人間淪喪的一百多年的世道裡,也隻不過是一重天地失序的注腳,不值得什麼過多的大驚小怪。
亂世之下,修真者都已如蝼蟻,更遑論許許多多凡人。
天道沉沉地在所有人的頭頂上壓着。失去了氣運的眷顧,倒向妖魔一方的天命就如同大雪天氣裡,沉重滞澀的鉛灰色陰雲。無邊無際的森冷灰色,鋪滿所有目之所及的視界。嚴寒霜凍,滴水成冰。
膨脹隆起的大塊灰色雲層,就好像森嚴的冰川,倒懸在天幕之上。巨大積雨雲就像是異變而畸形的妖魔,在天穹上鼓脹起自己龐大壓迫的身軀——上隆至無限高遠的地方,下方則沉沉逼近着地面。
放眼望去,無情且冷漠的蒼穹,攜帶着祂那妖魔般臃腫的灰白色冰雲,蠻橫地占據了所有人近乎三分之二的視野。隻有在最底端的落腳,才顯出地面、田野、被玷污了的髒亂的雪,以及幾乎看不清身形的、渺小的奔走的人。
所有人都必須生活在天穹之下。在這方世界裡,天要主宰一切,因此,當天命不再庇佑而是顯出惡意,所有人都無處可逃。
空氣裡冰風刺骨,伯星白走在路上。
他身後負一把用爛布條纏繞的長劍,穿一襲破舊褪色的道衣,走在路上時表情冷漠,無悲無喜。那時的他大概隻有十一二歲,大亂之年裡,人的年齡總是很難記清,但總歸是介于孩童與少年之間的年紀。面容稚嫩,卻已然擁有成人一般的冷峻顔色。
他走在路上,他的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荒野。
但伯星白知道,走過這一段無盡的冰封凍土,向着這個方向,在曠野的盡頭,将會有一座還在固守的城池。
路邊随處可見倒卧的死人,不需要掩埋,雪會自動落在他們身上,為他們積出一座墳茔。
很偶爾的時候,也會經過一些成隊的流民。那往往會是一隻延續十數裡的大隊伍,不然不足以在這樣漫長的遷徙中存活。伯星白會路過他們,而他們也會表現得像是不曾見到伯星白。彼此沉默地交錯而過,伯星白腳力很好,很快就将凡人隊伍留在身後。
他一望即知是一名身負修為的修道人,因此,凡人不會來找他的麻煩,隻是灰暗着、好像麻木了似的趕着路。隊伍之中會有一些交流,含混不清的低語,伯星白會逐漸超過他們,從隊腳走到隊首,心湖裡感受到的,是兩道灰暗沉寂的氣息——他與凡人流民,彼此漠然地交錯而過。
人生多苦辛。伯星白卻無動于衷。
他的年紀還十分之小,已然好像不會為這世間絕大部分的遭遇而痛苦。
因為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不是負劍的修道人,此等遭遇怎麼會有這般太平——如果他真的隻是一名孱弱年幼的少年,隻怕要被生生撕碎,人肉都要被做成幹糧。
或許也會有好的遭遇吧,或許也是會遇到好心人,然後被幫助、被照顧的。這樣的概率不是沒有,隻是伯星白并不指望将自己的命運,天真地赤誠地、然後信賴地托付于不可預測的運氣與概率中。
這片天地都壞掉了。天命尚且如此,天意都不垂憐,又怎可希冀于不分善惡的人。
所堪信者,不過是掌中劍與自己。
他又在荒無邊界的原野裡走了一段時間。這是去往目标城池最近的路線,也遠離了被開辟出的道路,因此走了很久,都隻有他一個。四野安靜無聲,隻有雪花在耳邊輕無聲息地飄落。
居然又開始下雪。伯星白厭惡地皺一皺眉。
雪片落不到他的身上,因為在那之前就會自然地被靈光阻隔,如同遇上什麼琉璃障壁般,輕巧地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