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幽垂下眼。呈給她的東西不對勁,她的第一反應是确認哪裡出了問題。首先,是誰做的手腳?所以她一早就去了芒昧台,宿莽的話指向了一個結果,竟是星魂。那麼撇開他這麼做的理由不問,他到底做了幾重手腳?若是别人,她可能不會來看星圖,因為星圖牽一發而動全身,很容易就看出破綻,故而難以更改,但如果是星魂的話,她還是甯願先來查一遍,免得誤會了他。星圖确有改動,但不多,所以這就證明了她看到的列國志有不小的删改,而現在,星魂就已經把删改的東西送到了她的面前。
“先前大費周章地瞞我,現在又這麼爽快地給我看?”她終究還是把竹簡接了過去。
“我省了你的事,你不應當感謝我麼?放心,和事實沒有出入,我沒興趣幹這麼拙劣的事。”
燭幽滿腹狐疑地打開了卷軸,上面記錄的都是被删去的這幾年韓國發生的事,重點當然是韓非和他的流沙的動向。她一字一句地默念着,越看越心驚,從百鳥首領的叛變,到鬼谷傳人的決鬥,從韓國獻地,到韓非入秦,這些跟韓國有關的内容,每一條不過寥寥數筆,卻不知包含了多少明槍暗箭,哪一個都談不上一個“安”字。燭幽當然可以相信韓非是因為不想讓她再卷進來所以如此行事,然而她卻下意識地懷疑起青鳥——她不信陰陽家會如此不謹慎。她猛地站起來,身邊的星圖稀裡嘩啦掉了一地,她看也不看,徑直向外跑去。星魂沒有攔她,撿起那卷竹簡,輕輕歎了口氣。韓非到底有什麼魔力,能讓燭幽一而再再而三為他失了神。
燭幽去查了青鳥的出入記錄,這麼幾年來,屬于她的青鳥隻有唯一的一次進出,那就是當初韓非将青鳥從新鄭送回來的那次,隻有那一次他是真的平安,而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消息。燭幽驟然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她身旁的人竟都在瞞着她。當初月神口口聲聲地說為她好,現在連湘夫人和星魂也要用同樣的說辭了嗎?她好不容易平複了心中的苦澀,所幸還記得自己如果想接着行事,就最好不要露什麼痕迹,她雙腳虛浮地回到了天機閣,還是想再去聽一聽星魂的解釋。
星魂還站在原來的地方,靜靜地望着她走來。
燭幽站在門口,扶着與牆一般高的書架:“你都知道?”
“嗯。”
“為什麼?”
“這是東皇閣下的意思。”
“那我的意思呢?你們絲毫不考慮嗎?”
星魂露出“事到如今你怎麼還這麼天真”的表情:“所有的一切對你來說不都是最好的選擇嗎?韓非由你下了六魂恐咒,必死無疑,你的記錄上終究會有這一筆。他還活着的時候,還可以繼續探索蒼龍七宿,幫我們推進。而你,待在潇湘谷潛心修煉,等你将這兩種心法融會貫通,你将會是陰陽家第一個,或許是唯一一個達到這個成就的人,到時候直接繼承湘夫人的封号,完全是坐享其成。從東皇閣下到月神,從湘夫人到我,誰不是真真切切地在為你鋪路,替你打算?試問誰跟你一樣?你還想怎麼樣?”
“可是你們沒有一個人問問我願不願意!”
“願不願意又如何?木已成舟,你眼下隻能接受。”
“我不接受!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現在月神大人在鹹陽,李斯在鹹陽,韓非也在鹹陽,他入秦将必死無疑!而你們都瞞着我!連你也瞞着我!”燭幽上前去抓住星魂的衣襟。
星魂瞥了一眼她攥着自己衣服的手,又看向她發紅的眼睛,輕蔑地笑道:“郗璨,你别忘了,人總是會被‘唯一’所迷惑,去奢求一些看似甜蜜,實則如危險的事物。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明知道‘唯一’太過危險,可怎麼忽然就讓他變成你的‘唯一’了呢?”
燭幽一怔,松開了手,不由倒退幾步。
“區區一個韓非就讓你方寸大亂。怎麼,迫不及待地想去鹹陽?這麼想背上叛逃的罪名嗎?”星魂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冷笑,“你現在的狀态能去嗎?不怕還沒走出雲夢澤就被大司命抓回來?何況月神就要快從鹹陽回陰陽家複命了,你不等她先上路,莫非是想現在去自投羅網?”
她瞪大眼睛:“你……?”
三天之後,燭幽牽着星魂的羊車出了門,她說要去采蓮。
當晚,她沒有回去。
第二天,東皇太一算出燭幽的離去,不過并未震怒,隻是下令捉拿她回來,接下這個任務的是星魂。而那時候,燭幽已經踏上了秦國的國土。她騎着馬奔馳在整修平整的大路上,疾風如刀般刮過她的臉頰,卻完全沒能帶走她額上浸出的細細密密的汗珠。
燭幽在颠簸中不斷地回想起那天她和星魂的對話,她問星魂為什麼不攔她,他冷哼:“我攔得住?你現在一副我要是敢攔就敢跟我拼個你死我活的表情。”
燭幽想到這裡都不由得笑了,或許那時候她的表情就是這麼猙獰吧。她問:“那你竟然會告訴我月神大人的行蹤?”
星魂很嫌棄:“我既然要攬下這個風險,就希望我冒的險值得。要是你走這麼一趟連韓非的面都沒見到,我大可現在就把你打暈。”
這一次除了韓非,或許還能見到嬴政,然而她不僅無法履行承諾将他借給她的披風和快馬奉還,或許……還會被他歸到叛逆那一邊去,甚至帶累陰陽家失去信任。
“你自己想清楚你這一去的後果。為了一個韓非,所謂的唯一的朋友,值得嗎?”
燭幽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或許她可以就這樣作壁上觀,隻要心再冷再硬一點,就可以說是韓非沒有告訴她他出事了,也可以說陰陽家上下都瞞着她,她無從得知,更可以說是他們逼她的,所以她需要蟄伏,需要等待,日後再去幫他報仇。可是仇可以報,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如果她選擇留在雲夢澤,或許會内疚會後悔一輩子。或許她走這麼一趟注定徒勞無功,可她還是想救他。
“我會閉關,那時候你就可以離開。我會争取到去捉拿你回來的機會,但你最好不要慶幸,因為我會動真格。當然,我更希望我再遇見你的時候你已經把要處理的事情處理好,乖乖跟我回來。”星魂很平靜地說出這些話,好像他不是她的同謀。
“我知道了。”
後來,她遮掩了天機,借此為自己争取到了一天的時間。現在,她飛馳在去救韓非的路上,不敢稍作停留。她目光堅定地望着前方,汗水滴在馬蹄濺起的微塵下。
四天後,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嬴政聽到了開啟這一天的第一個消息:“王上,有人闖進了雲陽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