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
燭幽得出了那個唯一的結果,腦子裡隻有這兩個字:荒謬!且不說嬴政怎麼可能是這樣一個膚淺的人,她郗燭幽又怎麼可能是别人的替代品!?那個死去的麗姬可有半點比得上她的地方?若不是容貌肖似,恐怕真的連半點都沒有。而且,明明是她先遇到他的!
星魂樂于欣賞她這副冷峻到臉上快掉冰渣的表情,還特别情真意切地笑了兩聲:“你最好把你此時此刻的屈辱都記住,一刻也不要忘記。”
“若陰陽家真的走了這步棋,呵。”燭幽冷冷一哂,這步臭棋若是真走下去,嬴政不會震怒?她不信東皇和月神會糊塗至此。
星魂還是笑,他明明頂着一張稚嫩可愛的臉龐,笑得卻十分瘆人:“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你越不相信的,它就越可能是真的。”
燭幽從鼻子裡高傲地哼出了一聲,别過頭去。炎獄雖然磋磨,卻也無法磋磨掉她這麼多年來的傲氣。她一直以來都養尊處優,無論是在陰陽家還是在小聖賢莊都沒因身份而受過半點委屈,她清楚自己的能力,自視甚高也情有可原,此刻驟然聽聞這樣一個結論,是怎麼樣也無法接受的。星魂完全明白她的心情,可他已盡了提醒的情誼,至于後面如何,就全看她自己有沒有把話聽進去了。
但燭幽一向有一個優點,她并不是一個剛愎自用目中無人的人,她可能會想不通,但往往很能聽得進别人的建議。往好聽了說是從善如流,往難聽了說不啻為人雲亦雲,易受人擺布。在心底糾結了一路,到鹹陽那天她還是把面具給掏了出來。她曾經的兩張面具都遺失了,如今這面是剛回陰陽家的時候東皇太一新給的,米白的底,繪着暗紋,額角處嵌了代表她身份的碧色晶石,低調樸素又賞心悅目。于是她又不由得想起韓非說他把她的面具也帶來了鹹陽,就是不知道這些遺物如今在何處,她能否找到。那張面具當初是完全貼合她的臉打造的,如今想必也已經戴不上了,雖然她不興睹物思人那一套,但到底也是韓非送她的為數不多的禮物之一,還是想留着的。
鹹陽宮雄踞于鹹陽原之上,坐落于渭水之北、泾水之南,像一隻雄獅穩穩地立在大地之上,有一股足夠吞沒天下的威嚴之感。陰陽家一行人走在通向章台宮的丹陛路上,那條由玉石鋪就的路又寬又長,兩側的立柱上雕刻着盤旋的龍,一顆顆夜明珠墜在它們的口中。燭幽擡眼望向巍峨的宮殿,正有一群鴿子在宮殿撲棱棱地盤旋着飛過。
在禮官的指引下,他們一行來到了偏殿。此刻正是夕陽西下時,偏殿斜斜地落下了昏黃的日光,将幽深的宮室分隔兩半,明處愈明,暗處愈暗。那種昏黃明明是溫暖的顔色,但卻莫名地讓人覺得蕭瑟。他們跨過高高的玉階走了進去,燭幽才看清裡面是一番怎樣的光景。其實殿内還是很明亮的,這裡應該是最常議事的地方,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有準備好的桌案和坐墊,纏枝雙花燈立在每一張桌子左首,桌子上放着冒着熱氣的茶水和手巾。主座後是繪着地圖的坐障,隔開了内殿與外殿,座前的桌子上堆放着竹簡,看筆墨的樣子,主人應當剛離去不久。
燭幽被安排在最下首的位置,離主座最遠。落座之後就一言不發,權當自己不存在。在窗戶的陰影往她這邊再退一分的時候,嬴政便來了。他穿着黑色繡金紋的衣服,與他在新鄭時着白色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厚重威嚴,高貴疏遠。他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其間帶着溫厚的笑意,讓人覺得親切之餘也還能意識到面前這個人是上位者,不得怠慢。燭幽安靜地垂首,心不在焉地對着茶杯發呆,不知為何,他們所議之事她半個字都聽不進去。自她送他離開新鄭,之後她并非沒有設想過他們的再會,可第一次是她劫了雲陽國獄,清晨的霧氣裡,她護着他的囚徒,與他刀劍相向;再一次便是在這裡,在鹹陽宮的偏殿,他高高在上,她靜坐其下,有如雲泥。她難免想起他将披風交給她的時候,他含笑望着她穿着他的披風,不安地整理着過長的衣擺,他曾說等她再長高些,披風就不會拖到地上了。或許他也曾想過他再見她的模樣,可是最後竟是這樣一個場面……雲陽國獄之外他是何感想呢?那點微末的情誼大約早就在那樣不愉快的相見和時間裡灰飛煙滅了吧?
嬴政看到一直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塑的燭幽忽然低下了頭,夕陽的光正好照到了她的額頭,她那張面具的額角處嵌着一枚晶石,它反射出明亮的光線驟然炫了他的目。他的第一反應是莫非她在打瞌睡?不過再仔細一看,她隻是不自覺地低頭罷了。他端起了桌上的茶杯,趙高很機靈地斟上了熱茶,涼透的杯子因此逐漸溫暖起來。他輕輕拿過來抿了一口,仍是靜靜地觀察着她,并未注意到殿内已經安靜下來。她似乎終于從長久的走神中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照進她眼眸的陽光,擡手擋了擋,呆呆地看了過來,與他四目相接。嬴政想起她在馬車裡醒過來的那一次,也是這麼呆呆的,那時候她不像現在這般戴着面具,那時……嬴政忽然發現她的模樣已經在他的記憶裡模糊不清了。而此時,過于遙遠的距離并不能讓他看清她的眼神,他放下了茶杯,自然地掃過殿内的衆人:“時候不早了,準備開宴吧。”
嬴政挺重視陰陽家的,月神的幾次預言都很準,敏銳的洞察力讓他在很多事上都省了不少功夫,明進知退,謙恭卻不卑不亢,是讓他欣賞的态度;後來雲中君進獻的藥方讓他的頭痛之症少有再犯;而且縱觀陰陽家,戰力都不弱,是一柄可用的利劍。這一次為了正式迎他們入朝,他特意準備了大宴,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們走向台前,更是為了平息朝中對他們的微詞。
聽到可以離開的話,燭幽随其他人一起站起來,由于跪坐太久腿都有些麻了,還是大司命悄悄扶了她一把——她可算是把在桑海學的都給還回去了。禮官恭敬地将他們帶到正殿,隻有雲中君獨獨被留了下來。陰陽家是這次宴會的主角,座位就在丹陛的下首,月神與星魂并列在第一排,燭幽他們則在後面一排,正因為這個位置太過靠前不好偷懶而遺憾。不過為了陰陽家的風範,她還是一副高冷的樣子,坐得直直的,冷漠地看着群臣入席,侍者飄然穿梭在桌案間,妥帖地照顧每一位大人。
宴會上的吃的都不是什麼好吃的,大多是用來看的,雖然桌上擺着不少的盤子,燭幽卻連筷子都沒動一下,百無聊賴地喝酒發呆。不過她多喝了幾口之後發現秦酒甚烈,嬴政來時她就已經連酒杯都不碰了,屬實是真的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