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這一次的治療持續了一個月,燭幽每日進宮為他撫琴鎮夢,梳理神思,他的頭痛之症已經不再犯了,衆人都感覺到王上的心情好了許多。
今日是燭幽最後一次進宮。下了點小雨,天色些許的陰沉,也是因為入秋了的緣故,每到下雨氣溫就又降一分。燭幽将馬車的車簾放下,摸了摸放在她膝上的那把仿制的繞梁,今日演奏之後就該将它送到樂府令手上了,到時候随口編了理由說奏琴之人得了急病亡故便了事——由她來奏琴這件事是瞞着嬴政的,所以最後關頭也不要留下什麼破綻。
馬車辘辘而行,及至宮門她下車,步行至嬴政的寝宮,就如先前這個月的每一天,一切如常,并無差别。他已經睡了有一會兒了,雲中君在外間點燃了特制的香,向燭幽點了點頭,她便将琴放下,坐到已布置好的位置,伸手撥弦,琴音袅袅,将已經開始遊散的神思聚攏。今日她所奏之曲是《陽春》。此曲乃師曠所作,傳說昔年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而奏陽春,師曠法之而制此曲,取萬物回春,和風淡蕩之意。青帝司晨,細柳拖金,春光始漏;既而滿山黃碧,萬卉芳芬,春色彌野。斯時衆人或借童冠,或抱瑤琴,或張油幕,或駕蘭槳,所樂不一,卻與萬物同春。燭幽在這最後一日彈奏《陽春》,也是希望嬴政從此以後能夠快樂一些,不要再被昨日之愁困擾至此。
其實由燭幽奏響的這一曲《陽春》意境頗為奇妙,荀子曾說她的心境孤高離群,隻适合彈奏一些清冷的曲子,然而《陽春》卻是充滿希望的、快樂的。她雖然努力地朝那個方向靠攏,卻始終因為心境而少了許多的味道,她指尖的“陽春”不是人間三月,而是被謄抄在書簡上的别人口裡的春天。
随着曲子漸近結尾,那些遊離的神思被梳理得整整齊齊,在樂聲中化作一條一條淺淺的金色的線條,輕柔地盤旋浮動,不再紛擾糾纏,恍如春風中柔嫩的柳條,也是牽着風筝的細細的長線。燭幽撥弄的音符正進“留連芳草”,準備将這些神思歸位,外間卻傳來了一陣騷動。這段時間明令若非緊要軍機大事都通通不要在王上午休的時候上禀,這都最後一天了怎麼還會出這樣的纰漏呢?
“王上!大捷!王翦将軍和辛勝将軍在易水大敗燕代聯軍,燕國餘孽逃往遼東!”雄渾有力的聲音一下子打亂了嬴政離體的神思,它們宛如受驚的小動物,突然不再跟随樂聲的指引,開始在空中四處亂竄,一邊沖撞一邊糾纏在一起沖回了嬴政的身體裡。燭幽拔腿就往屏風後面沖去,雲中君擡手設了隔音結界,換了穩定心神的香——他可不想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篑。
屏風後的嬴政仍舊在沉睡,那些本應漂浮在空中的神思果然已經回歸他的意識了,可是……燭幽都不用想就知道他的識海肯定一片混亂,若是不理清,他的精神恐怕都會一時錯亂,于是她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握住了他的手,閉上眼睛,瞬間沉入了他的意識裡。
燭幽一開始就知道嬴政的識海不會是什麼好的模樣,必定如同他的神思一般滿藏着痛苦與恨意,她原本不願窺探,但現在卻不得不看。與韓非那片澄澈透明的識海全然不同,嬴政的這裡,是一片幽暗的沼澤,晦暗的月光照在密密匝匝地叢生着的幽草和樹木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燭幽從半空中下落,一眼就看到他站在一道深淵旁,她急急地朝他飄過去,輕輕點住他的額頭,潛進了更深處的地方。
不同于在韓非那裡被屢屢拒之門外,這次她很順利地就找到了他糾纏的記憶,并開始尋找他因為神思的沖撞而受創的本體意識。可嬴政的記憶……真痛苦啊,燭幽幾乎被淹沒在他的情緒裡。
——天色幽暗,下着瓢潑大雨,小小的嬴政手裡捧着一個饅頭往家裡跑,卻被從他身邊經過的大人碰倒。他年紀太小,腳下也不穩,一下子就跌到了水窪裡。而那個撞到他的大人非但不道歉,反而啐了他一口,罵了一聲晦氣。小嬴政眼裡包着淚,但卻因為大雨的沖刷而不甚明顯。他委屈地從地上爬起來,還抹了抹臉,走了兩步撿起了滾落一旁的那個饅頭——被泥水浸濕之後已然不能吃了,然而他卻珍惜地将它捧在手心。下一秒,又一個人将他碰了一下,緊接着是下一個,再下一個……他重新跪倒在地上,眼睜睜地望着那個黑黝黝的饅頭就這樣滾動在衆人的腳步下,被踩得七零八落,連撿也撿不起來了。
——冬夜,鵝毛大雪簌簌落下,他渾身滾燙地躺在床上,趙姬腫着一雙哭紅的眼睛為他換洗額上的布巾,外面有人在追捕他們,趙姬也不敢出去請大夫,隻能守着他硬挨。嘤嘤的哭聲傳到意識模糊的他耳中,他又冷又熱,廢力地睜開眼,趙姬那雙長滿凍瘡的手撫摸過他的臉,不斷地叫着他的名字。一滴滴淚滴到他的臉上,是冰涼的,和從窗戶灌進來的寒風一個溫度。他想,等他爹爹來接他們回家,就能再也不過這樣的生活了。
——他長大一些,去到外面的時候小孩子們仍是會圍着他大聲地說他爹不要他了,他是被抛棄的那個,他爹飛黃騰達了,他娘是個落魄的,他們活該沒人要。他隐忍不語,因為他知道反抗隻會讓這些人更加有起哄的興緻,令他們更為起勁。但是同為質子的燕丹從旁邊沖出來将那些人趕走,朝着他們丢石頭,轉頭安慰他。他搖了搖頭,示意他沒事。然而一刻鐘都不到,那個被石頭砸中的孩子就帶來了他的父親,于是他和燕丹一同挨了頓毒打。他們抱在一起,閃躲着雨點般落下的拳頭,他想着習慣,可竟永遠不能習慣。他轉頭就抱住那人将他狠狠地頂了出去,燕丹也很機靈地撿起掃帚狠命地往那人身上打,随即,更多的人圍攏了過來,罵他們不過是質子,竟敢如此猖狂。于是他和燕丹在街巷中奔跑逃竄,雞飛狗跳……等他回到家,趙姬看到他嘴角的青紫和額上的血迹,又忍不住抱着他哭了起來。
——他想,若自己隻是這樣一個野蠻的鄉野少年也并沒有什麼不好,然而命運突然朝他伸出了手,他和母親終于回到了秦國。他曾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他沉浸在衣食無憂的快樂中,每上一節課,每看一本書,每寫一篇策論,每次聽到先生的批評或贊賞,他都能感受到無與倫比的欣然,連騎射受傷他都甘之如饴。從前他連安全都沒有,而現在他能學習所有他感興趣的事情,他變得能文能武,樣樣精通,他覺得這才是他的人生。後來他的父王去世,他繼位,成了大秦的王。他是王!他站在高高的章台宮中睥睨着拜服的臣子與先祖打下的江山,發誓一定要埋葬了他所有的過去。
——不知從何時起,朝野上下齊齊都是他的生父并非他的父王,而是呂相的流言。他始終不曾相信,直到他看見自己的母親竟真的和他的仲父翻雲覆雨。他站在殿門口,那縫隙裡傳出的一切令他如遭雷擊,怎會如此……怎會如此……他如靈魂出竅般走回了王座之上,一遍遍地問着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如此,可他已經不是那個會為了一個饅頭而哭泣的趙政了,這又如何呢?他想,他總歸是大秦的王,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屬于他的他會奪回來,他不喜歡的總有一天不會再存在。他隐忍地将情緒埋藏在眼底,埋藏在長長的冕旒之下,他逐漸變得隐忍,卻又變得迷茫。可他不允許自己情緒的外露,也不允許自己迷茫,再後來,他找到了韓非。
——加冠分明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之一,可……
燭幽路過這些原本應深藏在他心底,卻因為神思混亂而流竄起來的記憶,一路望着他從一個還會委屈的小孩子變成現在這樣一個内斂深沉的模樣,可她卻一直沒有找到他意識的本體。他到底會在哪裡呢?她踏過一個個記憶的碎片,其中的情緒逐漸在侵蝕她的意識,她已經在這裡輾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