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幽随昌平君一同回秦的時候,大梁已經被大水淹了一段時間了,那會兒正是三伏天。燭幽最是怕熱,然而一路上馬車裡悶着熱,馬車下曬着熱,雖然她修習的白露欺霜可以很好地緩解這樣的情況,但為了防止昌平君反戈一擊直接将她解決在路上,她不敢入定,因而走得生不如死。更要命的是抵秦當天他們就被叫進了宮,燭幽面如土色地跟着坐在東偏殿的後面。
為了減緩放在殿裡解暑的冰的融化,殿裡沒有開窗通風,靠近前方的衆人勉強還能感受到玉座之上漏下來的絲絲涼意,燭幽這個位置就不行了,并且因為離大門較近而隻能感受到一股股燥熱,連風也沒有一絲。還沒坐一會兒她就知道自己的背心已經濕透了,而且有點中暑的迹象。
燭幽心想要是她在這兒暈倒了會如何——但是不行,她至少得聽完昌平君的彙報。輕喘了幾口氣,她努力地打起精神,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滾,已然打濕了她的面紗。值得慶幸的是嬴政很讨厭聽廢話,昌平君的描述就很簡潔,但架不住事情多,他需得彙報得盡量全面,完整的過程、中途的調遣、後續的安排、士兵的撫恤、留守的方略等等,都要一一呈上,是以還是講了不少時間。燭幽耐着性子聽完,等他們開始讨論的時候,終于忍不住開始入定。
“……後續的方略還是看大梁那邊的情形。駐軍幾何,幾路大軍如何調遣,牽扯過多了,就暫時維持現狀吧。”嬴政聽完昌平君的彙報,又拿起了另一份軍報,是前日從大梁送來的。目前水淹已一月,城中民心不穩,積水甚重,固若金湯的大梁城牆開始剝落夯土,城外一片泥濘,城内應當也不遑多讓,“諸卿預計大梁之困還會持續多久?”
當他問完,擡頭就看到原本端坐在下首的衆人時不時地就往後看一眼。雖然他能理解天氣炎熱确實不易靜心,但這也算是個小朝會了,怎麼會如此不莊重?他皺着眉往衆人焦點處一瞧,發現那裡竟坐着燭幽,她正仗着自己坐得遠,閉目睡過去了。這麼光明正大地睡也就罷了,身上竟冒出絲絲的寒氣,也不知道到底這樣多久了,難怪連他都覺得殿内不那麼燥熱,身上爽快了不少。可……她怎麼敢?!真以為他看不到嗎?當初她在剛入鹹陽的那場大宴上就如此,現在還敢,簡直膽大包天!他當即沉下臉,但心頭又不免覺得有些好笑,想叫醒她時,守在一旁的蓋聶卻悄聲勸阻:“王上,燭幽姑娘正在入定,此時打斷恐怕不妥。”
趙高也悄聲說:“殿内原本悶熱,山鬼大人如此一來大家也都好受些,不如暫且饒過,等議事結束後再做處置。”
“……”嬴政最後歎了口氣,終歸是沒有理會,帶着衆人接着議事了。
然後直到議事結束,衆人散去,他都已經用過哺食重新回來批閱剩下的公文了,燭幽都還在原地一動不動。嬴政一目十行地看着各方呈上來的奏報,每看幾份就看她一眼,她安安靜靜地閉着眼睛,宛如由冰雪雕琢,身側是朦朦胧胧的白色霧氣,不斷地向周圍的空氣裡擴散,東偏殿因此格外地涼爽。以往他在此辦公時往往沒坐多久背上就汗濕了,身上黏膩不适總會令他覺得煩躁,處置事務的效率就低一些,燭幽在此處卻極大地減輕了這個情況。因為身心都比較愉悅,而且據昌平君的回報,她在新鄭的表現尚可,嬴政此番倒是有十足的耐心等着她自行醒來。
快到戌時時,積在案上的公文都已經處理完畢,趙高将最後這一批竹簡送去了長史處,回來便看到嬴政正坐在玉座上,難得什麼都沒做,就倚在椅背上一動不動地盯着同樣一動不動的燭幽。他小心地走過去,畢恭畢敬地問:“王上今日要閱覽什麼典籍?昨日未看完的《商君書》可要取來?晚湯也已經準備好了,是在此處用還是回寝宮?”
嬴政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搖了搖頭:“都不必了。”說罷從座位上站起來,慢慢地走下了玉階,來到了燭幽的面前。半年多未見,她好像瘦了點,不知是不是這一路辛苦。他蹲下來與她齊平,伸手摘掉了她的面紗。這張酷似麗姬的容顔偶爾還是會令他心頭一跳,他想伸手去觸碰她的眉眼,卻最終還是垂下了手,放在膝上,就這樣沉默地打量着她。她的五官長得恰到好處,臉也是他喜愛的柔媚而圓潤的臉型,放在一起渾然天成,若是形容,便應當是女娲抟土時捏得最為細緻的那一批,連頭發都如此合他的心意,黑亮柔順,長及腰際——就如麗姬一般。若非她那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和通身疏離的氣質,他恐怕真的會以為麗姬還魂了。其實想來他更早見到的是她,不過那時她還是個青澀的少女,混着她孤僻離群的氣質,有點别扭的可愛,反倒并不出塵。而且她總是戴着面具,他也就見過她兩面,時間一久,即便是那樣精緻的容顔也都在時間中模糊了。現在一看,驚豔之下總會混着點微妙的情緒。
燭幽睜開眼時,盈滿她視線的就是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深邃又沉重,簡直要令她墜進去,和尚公子那雙儒雅又迷茫的眼睛截然不同。嬴政稍稍有點驚訝,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微微動了動,然而他現在很會收斂自己的情緒,那絲驚訝一閃而過,若不是她一直注視着,恐怕就将錯過。同時,嬴政也凝望着她的眼神,那才是真正的波瀾不驚,反而令他驚訝于她竟沒有被吓一跳,她醒過來之前在想些什麼呢?
燭幽輕輕地眨了一下眼,鴉羽般的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令她煙晶般的眸色深了些許:“君上。”
嬴政滿意于她眼中此刻隻有他。這就是她和旁人的不同,她的專注會令人神迷。任誰在這樣的境況下不會先看看周圍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呢?而她絲毫沒有被周圍分去目光,她的眼裡從始至終就隻有他一個人——他就這樣被微妙地滿足了。不過他并未表露,表情和語氣都是嚴肅的:“你可知罪?”
她又緩緩地眨了眨眼,就像剛從睡夢中醒來似的。嬴政感覺她下一秒就要開口問“何罪之有”了,不過她畢竟是她,一邊點頭一邊道:“知罪。”
好一個毫無悔過之心的“知罪”,嬴政被她這個無辜的模樣氣得有點想笑,如此無賴的作風,像極了某個人:“那你說說,何罪之有?”
“不敬君上。”
嬴政看她仍巋然不動,沒有絲毫打算敬一敬的意思,但他也不動怒,隻道:“此罪當罰。既然小朝會都能睡着,那從明日起,你每日都來聽政。”
燭幽提醒自己不要多說,一句“我沒有睡着”直接碾碎在舌尖,揉成了“臣領罰”,心下卻在思索自己如果現在暈過去能不能躲過一劫。
嬴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接着就道:“就算是病了,躺也要躺在這兒。”
這……燭幽還是面無表情地望着他的臉:“君上不怕臣對您不利嗎?”他已經打消了對她的懷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