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她走到近前,彎腰打開了裝着渥玙之樂的袋子,确認琴完好之後便直起身來向他道謝:“辛苦大人了。”他等着她接下來的話,可是……好像沒有接下來,燭幽那雙總喜歡直視别人的雙眼似乎在問他為什麼還不走——他懷疑她是故意的,不過他仍是笑臉相對:“山鬼大人不請本相喝口茶嗎?”
“我這裡沒有茶。”她冷冰冰地逐客,不欲同他多談。
昌平君感覺同她打啞謎打不出個所以然來,正想着直接開口進入正題,燭幽俯身抱起了琴,說:“君上該醒了。”
昌平君的話絆住她邁出藏書閣的腳步:“你對王上盡心盡力,可想過王上是如何待你?”
哦,來了。燭幽就知道他肯定有什麼陰謀,但她仍舊是平靜的,不過在昌平君看來,她這樣的平靜也隻是流于表面,指不定她心裡是如何作想,他得再添把火,于是他接道:“當日小公子錯認大人為他的母妃,大人竟沒有一絲懷疑麼?”
燭幽轉過頭。
“昔日衛國為求保全,曾向王上進獻過一位美人,而那位美人便是小公子的母妃。麗妃寵冠後宮,第二年便生下了公子,後來她因病離去,王上足足一年都未曾踏足過六英宮。”昌平君在此時刻意地停頓了一下,“大家都猜測王上的确是愛慘了這位夫人,而現在大家卻又在想,山鬼大人是何方人物,竟也得了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寵愛。”
燭幽有點走神地想,若不是這些話她曾從星魂口中聽過,想必此時定然會産生巨大的動搖,可是她已經動搖過了,雖然這樣的話聽第二次仍舊十分地刺耳,但她卻平靜了很多。
“本相曾有幸見過麗妃的模樣,山鬼大人同那位夫人就算沒有十分像,也有八分。”說罷高深莫測地閉了嘴,隻等她的反應。
——那又如何呢?她同那位麗姬相像确實是事實,她此刻也不可能立刻去換一張臉,或與一位死人争個高低。若說他想以她的臉來獲得慰藉,那她其實也并不是純粹地因為感情而留在了他的身邊,既然都别有心思,那還談什麼值不值,甘不甘?無非是,各取所需。她想了那麼久,終歸還是能想通的。
燭幽低眉撫了撫琴弦,撥出一點細微的音調,思考着自己應當露出怎樣的情緒才好。昌平君自然是想借此來挑撥她對嬴政的忠誠,好令她助他行事,但他什麼籌碼都沒擺到自己面前,那她又怎麼可能白送一個籌碼給他呢?他在她面前再次提起這個她不樂意面對的話題,她還是有些不悅,出言便更加冰冷僵硬:“是嗎?”
昌平君循循善誘:“山鬼大人身為陰陽家的高人,入秦後隻困在王上身邊,如随侍般跟随左右,不覺得太委屈了麼?大人又焉知王上從你身上見到的是誰,是山鬼,是郗璨,還是……麗姬?大人甘心?”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她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反正達到目的之前她如何也不可能離開嬴政身邊。燭幽望着把握十足的昌平君,不由得生出了一點微妙的興味,她一貫不能理解星魂所喜歡的所謂玩弄人于股掌之間的快感,現在好像有了那麼點明白:昌平君一副來勸她的模樣,雖然告訴自己仍有兩分不能成事的概率,可是卻是想着不可能失敗,而她,絲毫不受他影響地配合他表演,那種清醒的旁觀讓她奇異地舒暢了許多,連強烈刺眼的日光帶來的煩躁都消散了。不過這樣一想,星魂也真是惡趣味呀。
燭幽沉默的側臉令昌平君滾燙的信心降了點溫,但他還是不願動搖地等待着她的回答。隻見她的手又一次撥動了琴弦,清冷的聲音伴着淩亂的調子鑽進他的耳中,重新點燃了那一點自負:“我又能怎麼辦呢?”
她像是在歎息,古井無波的情緒終于出現了波瀾。他放下了心,遞給她一本琴譜:“山鬼大人自然知道如何行事。這本琴譜是長史從齊國帶回來送給本相的禮物,本相不擅琴技,便借花獻佛送給山鬼大人了。”
燭幽想了好一會兒長史是誰,最後去到東偏殿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暌違已久的聲音才喚醒了這部分記憶,先前一直不在鹹陽的李斯回來了,原來李斯是長史。她坐在屏風後望着那邊影影綽綽的身影,感覺片刻前還高興着的心情都不再了。嬴政分了一點目光給她,而她已然放好了琴,翻看起了新到手的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