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和扶蘇來的時候,施在嬴皓身上的術法效果才過,他興奮地沖向自己的父王和兄長,抓着他的衣擺:“母妃舉高高了!”
嬴政看看他,又看看坐得筆挺的燭幽的背影,感覺嬴皓的話和眼前的情況有點出入。樂聲和舞聲因為他的到來而停歇,衆人紛紛跪下,環佩叮咚,餘音悠悠。昌平君和燭幽也先後站了起來,嬴政看向燭幽沉靜的臉,上面明白地寫着生無可戀。他想将嬴皓抱起來,然後發現他渾身都濕透了,沉聲問他:“又調皮了?”這樣低低的聲音與先前一直充斥在燭幽耳邊的或清脆或高亢的聲音截然不同,直讓她有種如沐清泉的感覺。
嬴皓晃着他的手:“沒有。”
“先回去換身衣服,小心着涼了。”
内侍立刻拿了一件小袍子裹住他,将他抱起來,準備回寝宮。嬴皓卻抓着嬴政的手不放:“要母妃一起!”
嬴政看向了已和昌平君一同走到近前的燭幽,她仍是那副表情,淡淡的不悅,淡淡的隐忍。她的情緒起伏一向不大,嬴政偶爾也在想到底是她隐藏太深,或是本身就是這樣一個性子。此刻他也無暇想這些,繼續向嬴皓道:“她不是你的母妃,你應當叫她山鬼大人。”
嬴皓聞言不到兩秒鐘就大哭出聲:“她就是母妃!就是母妃!”聲嘶力竭的哭聲令在場諸人莫不頭皮發麻,也不知他哪裡來的能量。内侍慌忙将他抱出去,然而聲音都還未走遠,他就又如小炮彈般沖了回來,捉住燭幽就不放手:“母妃!母妃!”
燭幽冷眼盯着他,擡手竟下了一道隔音的禁制,就像是突然被靜了音,任嬴皓哭得打嗝冒泡,衆人也聽不到半點,眼前仿佛一出詭異的默劇,主演的小公子滑稽又可憐。
最先心軟的是扶蘇:“父王,小弟這般會哭壞嗓子的,而且再不換衣服恐怕會着涼,要不還是請山鬼大人委屈一下吧?”
畢竟是看着長大的孩子,雖然聽不到哭聲,但瞧着也心疼,嬴政沒拉得下的面子扶蘇先替他拉下了,他便也就着話頭看向了她:“嗯?”
燭幽面無表情:“若是君上的命令,臣自當遵從。”
看來意見是相當的大了。嬴政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會兒,挪開看向了扶蘇:“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最後還是一行人都陪着嬴皓回去換衣服,他生怕燭幽走了,剛穿上了中衣就搬來了一堆他的玩具塞到燭幽手裡,可憐巴巴地拽着她的衣角。
“我不是你的母妃。”燭幽冷眼瞧着他,眼見他癟嘴又要哭,嬴政哄他道:“她暫且不走。”引得從未表态的當事人擡頭看了他一眼。
“真的麼?父王說話算話麼?”
扶蘇接着哄:“父王是君,自然一言九鼎。”
嬴皓勉強不鬧了,乳母便忙不疊地将他抱走,邊走邊哄,好說歹說讓他将衣服穿好。嬴政在旁看着,也沒說什麼,隻撿起了一隻小撥浪鼓,輕輕地搖了兩下。燭幽也從一堆玩具裡随手拿了一個出來,像是一把小木劍,但又和平常的木劍不同,是一個圓柱體。她輕輕地握着柄将它抽出來,手上驟然淋了些滑膩膩的水,她一時沒搞清這是什麼。
“吹泡泡!”嬴皓頭一次以這樣誇張的快速換好衣服,邁着小短腿就沖了過來。他踮腳捉住燭幽的手,那把“木劍”已經伸展成為一個平行四邊形,一道透明的薄膜延展在中間的空間裡,隻見他撅起小嘴兒一吹,一個顫顫巍巍的泡泡呼之欲出。可是這把“劍”圍成的面積太大,就憑嬴皓小小的一口氣實在無法吹出那麼大一個皂莢泡泡,于是他奪過了燭幽手中的“劍柄”,舉起來圍着在場的幾人跑了個圈圈,幾個巨大的透明泡泡脫離了劍身,顫顫巍巍地飄在空中,在陽光的映照下流轉七彩的光。
“泡泡!”嬴皓又沾了點皂莢水,繼續圍着桌椅和衆人跑圈圈,在他的歡呼聲中,更多大小不一的泡泡誕生,在空中緩慢浮動,同時也有許多的泡泡破碎消失。
燭幽還是頭一次發現這樣快樂新奇的遊戲,忍不住伸手去碰,那些溢着光彩的泡泡在她的指尖停留一瞬,“嘭”一下化作點點皂莢水濺在她的手上。這麼一看,嬴皓也沒有那麼惹人厭了。燭幽期待着看向他,期待他再多造些泡泡出來,他仿若受到了鼓勵,跑得更加起勁,同時,擠滿了亭台的泡泡随着偶爾吹起的微風飄出了窗台,浮到了外間的湖面上,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當它們無聲無息地落在水面上時,竟能從水面上彈跳起來,輕盈又緩慢,燭幽能清晰地看到它們扁下去,又慢慢鼓起來,一下又一下。
後來嬴皓跑得汗流浃背,去洗澡的時候累得直接睡了過去,還了幾人一個清淨。嬴政讓燭幽先回去休息,她便飛也似地離開了。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對岸,嬴政才轉頭看向了昌平君,語氣不再溫和:“不要再讓皓兒見到她。”雖然兩次見面都很巧合,可也令嬴政不悅。
昌平君為難道:“可小公子認定了山鬼大人就是他的母妃,從前還好辦,現在……”
嬴政不耐:“有何難辦?有哪個公子是想見生母就能見到的?讓身邊人留心些,别在他面前再提起這些。皓兒才這般年紀,不要再随随便便就離開六英宮。”
“是,臣明白。”他恭敬地低下了頭。
嬴政盯着放在桌上的那個泡泡機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說:“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他不希望她知道麗姬的存在,更不希望有人将她們兩人混作一談。
晚上,燭幽坐在屋頂上對着月亮吹泡泡,這些瑰麗的光影朝着月亮飛去,卻又一一在風中破碎,美得不可思議。嬴政在廊下擡頭,身後的趙高笑道:“山鬼大人好像真的很喜歡這個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