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這樣說未免太不講道理了。”
嬴政笑而不語,算是默認。反正燭幽也不能把他如何,他就特别地理直氣壯。
嬴政、燭幽、趙高和蓋聶四人并未走多久便到了鳳台之下,燭幽望着這十丈高的台子發出了欣喜的贊歎,嬴政都聽出來了:“這麼喜歡?”他覺得和宮裡的建築也差不多,甚至還有些舊了。
“我喜歡高的地方。”
“哦?”這還是嬴政頭一次聽她清晰地表達自己的取向,她對大部分事情都是“可以,都行,沒關系”——敷衍三連,怎麼樣都無所謂,她都能接受,不挑,以至于嬴政完全無法把握她的喜好。聽到她說喜歡高處,他仔細一想,覺得好像确實有迹可循,之前她還在宮殿頂上吹泡泡來着。
燭幽也不動,就扭頭盯着嬴政,無聲地催促他上去。嬴政無奈一笑:“走吧。”
步行登上十丈高台還是挺累的,到頂的時候嬴政背上已經出了薄汗,但人倒是因為運動而神清氣爽了。高處會給人以怎樣的感覺呢?遙遠。因為遙遠,所以平時覺得平平無奇的風景也變得惹人喜愛。因為視野開闊了,看到平日裡生活的那方天地竟是如此地渺小,除了目之所及之處,外面還有那麼大的天地,随之心胸也開闊了起來。嬴政扶着圍欄望着鹹陽城,深吸了一口氣:“你也看過幾份方略,若是你,你會如何抉擇?”
燭幽與他并肩站着,聽他問,轉頭回答:“我同意上将軍的意見。”上将軍就是王翦。
“哦?為什麼?”
“我給出的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上在聽完我的回答之後猶豫了,不就代表君上想以二十萬之兵決戰楚國嗎?”她的角度常常都這麼清奇,讓人無法反駁。
“就算你說你贊同李信的方略,孤也會這樣問的。”便是要她說出個所以然來。
“燭幽并無什麼軍政上的見地,以我的淺見,滅國不是小事,楚國也不是小國,應以穩妥為上。楚國幅員遼闊,各方勢力分散,僅以二十萬人就想吞下江淮及嶺南各地,就像要以一敵三,甚至以一敵五,雖然能嬴,但終究比不上多一個幫手來得輕松。”
嬴政笑:“事情不能這麼看。你需要考慮到滅國戰争的體量,要舉全國之力去準備一場戰争,自然應将加諸到衆人身上的負擔降到最低,否則就是無效的浪費。浪費一人之力雖無傷大雅,但眼前的事情是關乎到大秦每一個子民的事。”
“所以朝堂上十之八九都支持李信。君上也這般想的麼?”
他搖頭:“若以二十萬兵力作戰铩羽而歸呢?”
“怎麼會呢?”
“怎麼會呢……世事總無絕對。”
燭幽想了想:“君上是以上将軍的謀略以作後招?那君上既認為李信的方略不妥,何不直接以上将軍為主将,率六十萬大軍直搗淮北。”
“大秦看重軍功,天下六國,王氏父子滅其三,其他人不會眼熱嗎?若孤在朝堂幾乎九成人都贊同李信方略之時一力要上将軍作為主帥率領六十萬大軍開往楚地,焉能不使得君臣離心?”
“可君上是君上啊。”
“孤也是人,不是神,無法操縱人心啊。”嬴政仰頭望向天空,“若能勝,自然是好,軍功多分,皆大歡喜;若敗……有個準備也好及時應變,到時以上将軍為主将,總不會有人再有微詞了。”
“可那時君上豈不是就要承認自己錯了?”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嬴政歎了口氣,“以此平衡朝局,認個錯算什麼。”
可他明明不會犯這個錯的,而是不得不去犯錯,要犧牲這麼多人,要在世人的評說裡留下自負自大的污點,而他卻說算得了什麼。他明明不需要受這樣的委屈,可是卻必須這樣做。燭幽難得體會到了君王的艱難,她上前一步捂住了嬴政的眼睛:“沒關系的,君上,不要再想了,二十萬便二十萬。别人不理解,我會理解的,蓋聶先生會的,趙高也會的,相信上将軍也是如此。那裡是楚國,是陰陽家的地盤,到時候随軍我們更會盡全力。今晚是出來散心的,君上就不要再被這些事情困擾,好好休息一下吧。”
燭幽的手就像當初在識海時一樣,輕柔地拂過他的眼睛,她的聲音總給人一股鎮靜的力量,他的心奇異地被撫慰。她一邊說着一邊将手移開,他忽然發現眼前的景象為之一變,原本遙遠的星河恍若鋪陳在他的腳下,無數星子在他的眼前彙結成瑰麗的星雲,旋轉運行,靜谧幽深,亘古未變的這片星空撫慰了他焦躁的心,好像時間都被踩在了他的腳下——實在太美了,嬴政被深深地震撼。
“君上想飛嗎?”她輕聲地問。
他轉過頭去,一股冰藤蜿蜒着從她的腳下生長出來,她踩在上面,衣袂飄飄,就像吞掉靈藥将要飛天的嫦娥。她朝他伸出手,他如被蠱惑一般握住,整個人驟然一輕。她圈住了他的腰,腳下一點,兩人瞬間騰空而起。冰藤一直都在他們的腳下,她攬着他,時不時地點在藤蔓上,借力直上。腳無法踏到實處的感覺固然令人不安,但如同鳥兒一樣飛在空中的事實更令人興奮。他隻感覺自己仿佛是墜入了星海,那些星星朝他奔來,又從他身邊掠過,最後隐入瑰麗的星雲中。星雲舒卷,星海起伏,星辰閃爍,它們誕生、成長、湮滅,留下無數壯闊的天象,讓嬴政再次感受到人的渺小,俗世裡的煩惱在這些宏壯的景象前似乎都不值一提,而與他并肩欣賞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燭幽。他不知是星空本身,還是同誰一起欣賞星空更令他沉醉,他隻聽到那個清冷的人用同樣的聲音在他耳邊道:“生辰快樂,君上。”
他驚愕,心卻仿佛被浸到了溫水裡,柔軟地綻出花來。